易舷对锦徽生出一种高于现在夫妻关系的占有欲，不是所谓的合法也不是世人眼中的合情合理，而是抛去所有外在因素，仅是男女之间的某种强烈的情感。
当时他对锦徽悄悄看望佟云争有多不满，现在就对锦徽一早来找自己有多惊喜。
她躺在他刚起来的床上，恬静而美好，连他的开门声都没有吵醒她。
锦徽睡觉并不安分，要靠抱着什么东西睡才能获取巨大的安全感。这会她牢牢抱住床上仅有的薄毯，小小的一个人佝偻着身子睡得很沉。
易舷不屑与任何人比，但此刻他战胜了锦徽对佟云争残存的执念。
他推掉了接下来的会议，去洗掉一身烟味，躺到床上。
拥抱锦徽是一个很好的消除劳累的办法，易舷贪婪地享受锦徽在自己身上寻找安全感的柔软。
以前她年纪小，易舷从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现在她不抗拒自己，易舷不该有的心思在锦徽不知道的地方放肆蔓延。
佟云争说过他要让锦徽回到他身边。
易舷没有把佟云争这句话放在心里。锦徽不回头，而他已经伸手紧紧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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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对易舷的提议没有任何犹豫，她答应了，她很想看看佟云争为什么要找到易舷。金玉堂的大火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易舷办公室的窗户一夜敞开，即便一直通风，屋子里还是有烟草的味道。锦徽直接坐在易舷的办公椅上，晃着脚喝孙明黎买来的最新鲜的牛奶。
佟云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身穿鹅黄色连衣裙的锦徽正在喝牛奶。她仰着头，对着牛奶瓶，把最后一口鲜奶咽入腹中。
门口、沙发、办公桌。穿成线就是完整的三角形。
锦徽与佟云争相视，情感来不及有所波动，坐在沙发上一直看资料的易舷已经开口：“佟先生没有带金老板来？”
锦徽被“金老板”三个字引走思绪，整个沪城她只认识一个姓金的老板。
佟云争径直走向易舷，易舷请他坐，佟云争坐在易舷的对面说：“金老板去分发抚恤金了。”
“金玉堂大火的受难者名单刚刚送过来，很遗憾，看到了古早糖食店员工的名字。”
锦徽：“……”
对上号了，她认识的金老板就是古早糖食店的老板。早就听说古早糖食店有一位幕后老板，她猜想过很多人却没有想到会是佟云争。
佟云争说：“昨晚糖食店的员工照例给金玉堂送货，没想到碰上这场大火。”
锦徽叹气，与那些到大烟馆吸烟消费取乐的人比，这群为了生活努力的底层人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易舷问他：“你来找我的诉求是什么？”
“警察厅还是没有调查到火灾发生的原因，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给无辜的员工家属补偿抚恤金。古早是商会会员，我希望沪城商会能够为他们站一个立场，催促警察厅办案速度。”
“佟先生是想让沪城商会给警察厅施压。”
“是为了无辜百姓求一个公道。”
“这场火灾的所有受难者都是无辜之人，政府和警察厅势必会给大家一个结果，商会催不催促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难道易先生也认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易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谁也不能判定是意外还是人为。”
“金玉堂的老板是程威，他的背后是洪泉帮。红泉帮有多心狠手辣，你最清楚。”
听他们对话的锦徽渐渐坐直身子，她看易舷，易舷在转他指上的婚戒，脸色平静毫无波澜。
他问：“佟先生觉得，红泉帮插手会做什么？”
佟云争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调整一下渐渐稳定下来：“金玉堂背靠红泉帮起家，因为之前的合作协会通过三阳钱庄洗钱集资，扩大规模成为沪城第一的大烟馆。这次金玉堂损失惨重，程威性情极端，必然会像疯了一样实施无差别的报复。警察厅若是不能及时破案，会有人死。”
易舷听出其中深意：“你知道纵火人是谁？”
佟云争摇头：“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程威找到了替罪羊。”
“谁？”
佟云争看向锦徽，锦徽也等佟云争说话。
他回头说：“佟宁。”
“什么？”锦徽猛然站起，走到佟云争面前震惊地看他，“怎么会是宁儿？”
佟云争无奈摇头：“那晚，怪我。”
佟宁在父亲佟大山去世后一直在覃城受训，秦煜回覃城后，佟宁接替他来到沪城，遇见了佟云争。论辈分，佟宁要叫佟云争一声表哥。有了表哥的照顾，佟宁在沪城的生活很是顺遂。
金玉堂在沪城很有名声，佟宁正是好奇的年龄，有几次让佟云争带他去，佟云争都没有同意。那天晚上佟云争受不住佟宁再次请求，没办法让佟宁先过去，自己处理完急事随后就到。
但是谁也没想到，佟云争不过晚去了十分钟，金玉堂燃起大火，火势迅速蔓延。佟宁那时就在火源附近，被经过的金玉堂打手发现，直接带走了。
金玉堂不仅是程威的营生，其中还包括了日、德、英等帝国商人、官员在沪进行的不能见光的黑色交易。警察厅要是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佟宁会成为程威安抚这些列强的替罪羊。
锦徽急了：“宁儿是覃军的人，他们敢动吗？”
“宁儿死咬不是覃军的人，他要与覃军划清界限以免祸及覃军。程威于昨日见了杜隽，杜隽也不认可宁儿。程威威胁他，若是覃军还是袖手旁观，就要用宁儿的死解决一切纠纷。”
“不行！绝对不行！”锦徽回头坐到易舷身边，抓住易舷的衣袖，请求他，“允谋，怎么办？宁儿是我弟弟，我不能……”
锦徽的手指在发抖，易舷回握住安抚她：“我想办法，你放心。”
“我……”锦徽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站起来说，“我要先找晚成哥哥。”
“徽儿妹妹。”
“嗯？”锦徽神思慌乱，眼神晃了晃才找到叫自己的佟云争。他说：“我们一起去。”
“好。”锦徽经过易舷，手腕猝不及防被他握住，她回头看他，已经说不出话。
易舷抬头看锦徽，握紧她的手腕说：“程威是借佟宁威胁杜隽，还是程威受帝国指示来警告杜隽，你想明白了吗？”
锦徽恍然大悟，刚刚头脑发热因为易舷的一句话突然冷静下来。
“如果我现在过去，是不是我也会被拉下水？”锦徽渐渐理出头绪，“我不能去。宁儿宁死也要与覃军划清界限，我要是去了，宁儿会更危险。我的身后还有你……和机械厂……我不能去……”
“我不能去。”锦徽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手脚冰凉，花了很久时间也没有缓过来。
佟云争无奈坐回原处扶额叹道：“难道宁儿是救不回来了吗？”
锦徽不听，手指勾住易舷的手，想要从他温暖的手掌心中汲取点力量。
佟宁的生死牵扯了锦徽的所有情绪。
易舷为锦徽走了一趟，他见了罗尔。
罗尔此刻比易舷的脑袋还疼，德意志的支援技术专家刚一落地就到金玉堂消费，他们是非常珍惜的人才，放在每一个地方都是宝贝一样存在。现在直接烧死在金玉堂，罗尔若是处理不好这事，恐怕要和自己的上任一样被叫回德意志，从此被政坛边缘化。
他非常无奈地表示：“佟宁是覃军故去将帅佟大山的儿子，他的身份很重要。我也不想让他做替罪羊，可是没有办法，找不到凶手只能是他。易会长，我们也是要交代的。”
易舷问他：“罗尔可知道，佟大山除了覃军将领的身份，还有其他身份吗？”
“死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没有价值的。”
“佟大山更主要的身份只有死了才更有价值。”
“是吗？”罗尔收起那点傲慢，正襟危坐问，“易先生能透露几分吗？”
易舷冷笑一下说：“佟大山的祖上是皇族。”
罗尔的眼睛微微睁大：“真的？”
“佟宁是我妻子的弟弟。”易舷说，“你们各国在沪城的土地上争来争去，要的不就是绝对的帝国控制权吗？”
罗尔不置可否。
易舷站起身系上西装扣子，意味深长地说：“我太太准备了一些沪城的老糕点放在外面，罗尔不要忘了带回去给尊夫人尝尝。”
易舷离开公使馆，上了车。
一直在等他的锦徽满怀期待地看他：“罗尔懂我的意思了吗？”
易舷让司机开车，他说：“德意志国内不太平，罗尔急需与皇族遗少搭上关系，以表他对他祖国的费心。你对他服软，现在又有佟宁的遗少身份。就算是他不能一己之力救出佟宁，只要他出手，让佟宁做替罪羊的事便是黄了。”
锦徽抓紧心脏的位置松了一大口气：“能活命就好，能活命就好。”
易舷心疼现在虚弱无力的锦徽：“这件事，我来处理。”
锦徽摇头：“不用。我会按我们说好的行事。允谋，该我做的我会做。”
她苦笑了一下：“总不能什么都指望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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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警察厅宣布了金玉堂大火的调查结果，大火起因是金玉堂后院柴房失火引起的连锁反应，后院有汽油泄露痕迹，顺着线索找到了汽油批发地，经过证人证词和走访，目标已经显示在沪城之外。
纵火案的凶手还没有归案。
沪城内全城处在不能娱乐的哀伤之中，所有娱乐场所全部关业，为火灾受难者默哀。
锦徽和叶枝到了罗尔家。
罗尔太太临盆在即。天气炎热，她穿着轻薄宽松的衣服，挡不住圆鼓鼓的肚子。
锦徽看见在门口迎接的罗尔太太，立刻快走几步迎上，熟练的用德语与她沟通：“你在屋子里等我，怎么能出来。”
罗尔太太在中国住久了，说话间偶然会说出几句中文，拉锦徽的手说：“现在只有你陪我。”
叶枝拿了不少东西过来，罗尔太太吩咐保姆去接。她拉着锦徽的手进屋，很感谢她：“全城禁娱，百货商场也关门了。如果不是易太太，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准备这么多东西。”
锦徽送来的正是罗尔太太生产时会用到的妇婴产品。禁止令下得突然，罗尔夫妇二人根本来不及准备。幸亏有锦徽的百货公司，可以直接从库房拿货，这才解了罗尔夫妇的燃眉之急。
锦徽与罗尔彻底成为了朋友，锦徽的退让是唯一一个可以自保以及保下佟宁的办法。她也在积极的用易太太身份与各国公使的太太们打好关系。
叶枝问锦徽她委屈吗？
锦徽从小到大从没做过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种不甘心又只能听之任之的不开心，叫做委屈。
委屈吗？应该吧。
但是她可以达成她想要的目的，那就算不得委屈。
锦徽问罗尔太太什么时候去医院。
罗尔太太要等罗尔回来，准备今晚住院生产。
提到腹中的孩子，罗尔太太整个人都十分温柔。她和罗尔结婚十年，先后流产了两个孩子，没有谁比他们夫妇二人更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
罗尔太太今早烤了小面包，要给锦徽尝尝，锦徽没用她张罗，碍不住罗尔太太热情，于是自己去拿。
厨房有很香甜的味道，锦徽在罗尔太太的指挥下找到了烤好的一盘小面包，刚要双手端起来，忽然听到罗尔太太的几声大喊。
“罗尔太太！”锦徽放下盘子跑过去。
只见罗尔太太抱着肚子用她的母语大喊大叫，她的身下是源源不断的羊水。
锦徽意识到罗尔太太要生了，马上让叶枝去叫车进来，立刻用德语吩咐仆人打电话给罗尔。
她没有慌乱，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最后成功将罗尔太太送进医院。
罗尔太太在就近的综合医院生产。锦徽对这里不熟悉，守在手术室门口寸步不离。
助产医生出来过几次，表示胎儿过大，产妇生产困难，迫不得已时只能优先选择生存率更高的那一个。
锦徽双手合十请老天保佑，希望西方的天使能庇佑这对渴望孩子的父母可以得偿所愿。希望罗尔太太可以转危为安。
手术室的灯还在亮。
罗尔终于赶来，得知妻儿情况不妙。这位手段雷霆、洞察世事的高大男人，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双手握住念着锦徽听不懂的经文，祈祷上帝。
易舷随即赶来，抓住锦徽的手左右打量，确认她没有事。
锦徽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现在不要打扰罗尔的祈祷。
助产医生又出来一次，这次要求产妇的丈夫签字。这次的情况更不好，医院已经通知血库做准备。
罗尔几近绝望。
锦徽一直盯着手术室上的红灯。
易舷看着她。
生子鬼门关，唯有站在这道门前，男人们才会产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时间一分一分的在罗尔的祈祷中流逝。
手术室的灯灭了。
过程危险重重，幸得老天保佑，母子平安。
医生说，幸亏送来及时，否则神仙难办。
罗尔的语言系统已经紊乱，他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感谢锦徽：“你救了我的太太，我答应你救出你的弟弟。”
锦徽听得懂罗尔的话，人在紧张时也忘了如何用异国语言回复，于是她请易舷帮自己翻译：“我帮忙不是为了条件，罗尔先生不要如此看我。你现在最需要的照顾他们。”
罗尔再次感谢锦徽，忙不迭在手术室门口等候。
锦徽的使命已经完成，刚走两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腿都麻了，幸得有易舷搀扶。
身后传来医生抱着婴儿请罗尔确认的声音。
锦徽忽然涌现出女人天生存在的母性，十分好奇地问易舷：“易先生有想过当父亲吗？”
易舷：“以前没想过。你呢？想过做母亲？”
“女人结婚了应该都要生孩子的吧，我外婆说多子多孙是福，我不知道是不是。”锦徽走出医院，夜晚地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捋了捋头发又摇头说，“还是算了，罗尔太太为了做母亲准备了十年。我没有她这么坚持，顺其自然吧。”
从紧张中彻底放下心的锦徽蹦蹦跳跳地走下台阶，她没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易舷微微扬起的嘴角。
顺其自然，全都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