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急速巨变的年代,谁掌握交通谁就掌握了经济命脉。
三江机械厂背靠拥有铁路条件的日本商会,正将生意向内陆扩张。沪中机械厂依托宏鑫公司的轮船货运掌握内陆和海外两条路线。
锦徽不知道如何才能威胁到佟云争,但是她很清楚,给日本人办事必然会掣肘。所以她需要快他一步,先获得运输路线的主导权。
锦徽要的插队不是简单的一次订单、一次货运。她希望易舷能够帮她调节时间,她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全部留给沪中机械厂。
她不仅有步枪和子弹,她还有大炮。
大炮是三江机械厂的短板。
李彦在易舸的同学会上结识了几位优秀的工程师,他们虽志向不在一处,但是对机械的热爱和专业还是统一的。李彦获得国际上非常先进的大炮资料,他依靠这份资料重新改进沪中机械厂的大炮,头一批的三门大炮免费拉给新覃军试炼。
船启航那天,佟云争亲自到场。
因为沪中机械厂的忽然发力,三江机械厂受到不少冲击。远山十郎说锦徽在打价格战,为了这次的订单,她们增加了成本,降低了利润,几乎没有赚钱。
而三江机械厂呢?他们没有本钱和能力与沪中拉锯,在这场竞赛中,他们输得很惨。
佟云争的脑中全部是日本商会中的日本人对他释放的不满和命令。佟云争没有达到对他们承诺的标准,处处受外国人限制的他,碰到了在日本商会前所未有的危机。
锦徽以为第一个来找她的人是佟云争,没想到会是祁南。
祁南拿来一份南边的订单,想与锦徽合作。
沪中机械厂物美价廉,锦徽的订单接到手软。然而锦徽心里算得清楚,她无法长时间支撑这样的生产规模,她接不了祁南的订单。
她说:“如果是南边代表与我谈,我能让步。可是祁部长是沪城的部长,应该做不了南边的主。”
锦徽很想与南边的人打交道,但是很抱歉,祁南不是她想要的对象。
祁南在沪城这么长时间,曾经的热血自尊已经被磨得不剩什么了。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城市,在这个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局里,祁南终是服了软。
他早就知道自己很大可能说不动锦徽,但他还是会尝试,虽然还是以失败告终。
“我以为你不肯和我们合作,是在为你表哥着想。”祁南为自己来之前的想法感到蔑视。
现如今反军阀的声浪越来越大,锦徽到底是新覃军主帅的家属,她吃尽了覃军带给她的荣耀和特权,怎么会舍得放弃军阀利益。
但是锦徽告诉他,她的难处不在于选择谁合作,而在于如何用最少的利益保证自己工人们的生活。为了抢夺三江机械厂的生意,锦徽已经付出自己能付出的所有东西了,如今情势对她有利,她做不到完全慈善,无法继续低价为南边服务。
祁南半信半疑。
锦徽问祁南除了物美价廉外,为什么会选择他。
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慢道:“至少沪中机械厂是中国人的。”
这是祁南的私心,在沪城这么久,谁真谁假,他心中有数。
八月雷雨天,锦徽收到秦煜的消息,大炮已经投入使用效果不错。
八月中旬,钟明雁来信告诉锦徽,南北合作,扫除军阀势在必行。
九月万里无云,宏鑫制药厂生产出的第一批抗生素药物经过实验检测合格后,投入医院正式使用。
九月下旬,日本商会内部出现纠纷,远山十郎从商会会长位置离开,准备回日。
锦徽给了佟云争巨大的压力,她不知道佟云争是如何运作,竟将远山十郎拉下马。
远山十郎和他的太太回日本当日,锦徽和易舷去码头亲自相送。
沪城的大小报纸闻风而动,纷纷来拍照,报道远山十郎的铩羽而归。
锦徽不顾别人的眼色,与远山太太拥抱告别。
女人最懂女人的付出,远山太太为了自己的丈夫决定放弃国内的亲朋好友,这对她来说也是壮士断腕的疼痛。
远山十郎很热情,也想拥抱告别的锦徽。易舷抢先抱住了自己这位好友。
“易舷,你过分了。”远山十郎双手一摊不准备回抱。
锦徽和远山太太在旁边笑。
易舷拍打远山十郎的后背。
远山十郎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回抱了他:“你别对我煽情,也许哪一天我就回来了。”
“保重。”易舷难得对远山十郎如此郑重。
远山十郎眼中的调笑渐渐落寞下来。
他们清楚,此次一别,说不定山水不相见。他们是两国人,身逢乱世,他们下次见面必然会是利益的对立方。他们可能会是敌人,可能要对对方挥出长刀。
曾经的同学、战友、好兄弟,终会在时代的洪流中,被分散、被淹没,被葬身大海。
远山十郎的神态柔和下来,他说:“小心日本商会。”
是用日语小声说的。
如今的日本商会与远山十郎刚接手时已经不一样了,这不是他的初衷,那是不该兴起的暴力。
他是一个喜恶分明的人,他做不到背叛自己国家的商会,他还是怀着自己国家的巨大野心,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有人背后捅了他一刀,他会告诉自己信任的人,这道疤痕因何而留。
他想要让易舷帮他报仇。
易舷知晓他的个性,回应他:“这座城市,只能有一位会长。”
瞧瞧,易会长的张狂劲儿还是不减。
远山十郎哈哈大笑,松开他笑得前仰后合。
锦徽看得发愣,她不记得远山十郎会这么笑的。正想着,远山十郎看向锦徽,脸上的笑容不减:“我在日本等你们的好消息。”
锦徽下意识问:“什么好消息?”
“当然是你们生孩子的好消息。”远山十郎抿了抿拇指和食指,“我和我太太已经准备好红包了。”
锦徽被说的当场脸红。
码头上都是人,怎么能说这么私密的话。
锦徽红了脸,易舷的脸皮倒是厚,还能游刃有余地接他话:“放心,少不了你的红包。”
远山太太抿笑,轻轻拍了拍锦徽的肩,似也在期待这个好消息。
锦徽哎呀了一声,躲到易舷的身后,脸更红了。
轮船的起锚声响,远山十郎拥着太太站在甲板上挥手告别。
锦徽不舍的泪水含在眼眶里,抬起头,吞咽下所有的不舍。
佩琳、罗尔太太、远山太太。
锦徽送走了一位又一位可能未来不复相见的朋友,她难过,但也清楚她们都会有更好的未来。
她也期待自己能够与未来的她们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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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充斥着欲望的夜。
易舷对锦徽说,他想成为一名父亲。
他的头埋在她的胸前,锦徽轻拢他的头发,应了他。
闷声接连闷声。
信奉命运的男女完成了某种仪式。
这也是个充斥着邪念的夜。
掌管日本商会的佟云争与在警察厅呼风唤雨的易艋相见。
佟云争对远山十郎动了杀心,他不允许远山十郎顺利回到日本,他担心远山十郎会告发他在日本商会里的贿赂行径。他请易艋帮他,他出钱让洪泉帮帮他杀了这人。
易艋收钱办事。
这一夜海上风波大。
远山十郎的枪瞄准潜伏到到他房间的杀手,一枪下去,对方死己方活。
保护远山十郎和他太太的人包下了这层。
他对走过来的人说了一声谢谢:“谢谢你,房先生。”
走出阴影的人正是如今弘城的王,房飞扬。
房飞扬浅笑:“是易先生提前准备。”
远山十郎笑了,他就知道易舷突然正经说的“保重”肯定有猫腻。
一整层的房间啊,易老板果然财大气粗。
他们读书那会曾经聊过,世界上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远山十郎天真地说:“我的命。”
易舷不认同他的观点,他认为:“买凶杀人就是买命。”
远山十郎不服气:“那只能说我的命贱。”
易舷却说:“我会让你的命变得金贵。”
如今,远山十郎的命果然变金贵了。
他笑了笑,接受他们之间最后一份真心的大礼。
他坐下,枪收起来。
明月照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说吧,易舷想让我帮他做什么?”
房飞扬说:“易先生知道远山先生回到日本定是前途无量。”
远山十郎摆手让他说重点。
房飞扬不与他兜圈子,直说道:“易先生不希望日本人的铁路修进沪城。”
“就算不修到沪城, 周边的铁路控制权也在我们手中。”
“易先生说,这事他没有能力管。”
“既然没能力,还管我们要不要修到沪城?”
“易先生说,他有能力掌握沪城所有交通路线,这能逼倒佟云争。”
远山十郎动了心思。
佟云争这个中国人,大量贿赂商会里的老东西,导致他被投票下台。这种仇,他能记一辈子。
“行。”远山十郎说,“我努努力。”
月色清明,敌不过屋内的灯光。
地上的尸体已经不再流血,他们会死在汪洋大海里,这才是真正的尸骨无存。
远山十郎说:“沪城我不动,但周边我不会放弃。”
房飞扬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他问远山十郎要不要抽,远山十郎拒绝。
在沪城,他只抽过易舷递给他的烟,只有易舷给的才不会藏毒。
房飞扬点燃烟,吸了一口:“远山先生可以在弘城试试。”
弘城有两条非常重要的铁路路线,这是苏璜在世时筹建的,他死后这两条路线就废了,至今已经野草疯长等待重新开发。
选择弘城继续修建铁路,有现成的图纸和原材料,确实事半功倍。
“你的易先生建议的?”远山十郎问。
房飞扬坐下来说:“是我的提议。”
“易舷同意?”
“易先生说弘城归我。”
那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远山十郎笑了,他笑易舷很聪明。自己不站队,却要养出一个军队出来。
不愧是当年一起念书时,军事战略课的第一名。
“房先生要跟我一起回日本吗?”
房飞扬说:“到北平下。”
因为以后的路,远山十郎必定安全无虞。
远山十郎点头,望着苍茫的大海。
他们和远在沪城同一片月光下的易舷达成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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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石安全了。
是易艋做得保证。
邹正川不准备追究,当事人都放弃了,警察厅更不会自己找麻烦事。
锦徽送方小石回孤儿院,凡妮莎一把抱住孩子,向锦徽表示感谢。
锦徽不敢当,给她看不远处的易艋。
没有易艋带人亲自护送,锦徽也不敢保证这一路他们会很安全。
送完方小石,锦徽去了上南会。
谷萍昨日与上南会的人发生口角。
她是去上南会拿自己应得的报酬。
上南会有规定,帮他们有效宣传的会员都可以获得一定金额的报酬。
谷萍退出上南会前,是上南会最优秀的宣传委员。这是她应得的奖励,她是不会放弃的。
可是她一到现场就被几个上南会的女学生冷嘲热讽。大体意思是谷萍不识抬举,邹正川欣赏她,委以重任,谷萍凭借上南会的经历成功当选学生会的主席。现在主席当了,奖学金到手了,转身退出上南会,十足的吃里扒外。
谷萍脾气暴躁,她忍不了便与对方吵了几句。
接着吵嘴就变成了动手,几个女孩子抓头发,谁也不让谁,都进了医院。
锦徽昨天看过谷萍,今天来上南会帮谷萍拿钱。
五块钱对于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弥足珍贵,锦徽也不会放弃的。
然而拿钱时,锦徽碰到了难题。
对方要锦徽出示凭证,证明她是帮谷萍拿钱而不是私吞。
锦徽配合做事,要现场给医院去电话要谷萍说明情况。但是对方以电话不能公用为理由拒绝了,非要锦徽出具纸质凭证,没有就回去办理。
叶枝气不过,撸起袖子问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锦徽劝说叶枝别生气,大不了按章程办事,她们不能给谷萍惹麻烦。
她遵循上南会的规定,询问对方还需要什么凭证,她一起来办理。对方说没有了,锦徽哄着叶枝离开,回到医院让谷萍给出一个证明。
凭证有了,对方却还说要锦徽的个人证明。
叶枝又不乐意,问他们是不是眼瞎,沪中机械厂的锦徽老板不认识吗?
锦徽给叶枝顺气,劝她气大伤身。
接着对方却说:“什么沪中机械厂?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给上南会捐过钱的工厂。”
这次锦徽终于不想忍气吞声,她问:“你的意思,我没有给上南会捐过钱,今日就拿不回应得的报酬了?”
对方没吭声,但态度十分敷衍。
啪地一声。
锦徽拍了桌子,她很少与小孩子动气的。
眼前的人还只是个普通大学生,可态度嚣张到了极点,锦徽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她今日的报酬要定了。
“叫邹正川出来!”锦徽又拍了一下桌子,“我要见你们的金先生。”
话音刚落,只见她对面的学生忽然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出一声:“金……金先生……”
锦徽还未回头,听到身后一个使她鲜血凝固的声音。
“易太太。”
锦徽愣住,她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掀起惊涛波澜。
梦里的那个声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