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与载凡重逢的那天。
那天,载凡应该会抱着她,用充满思念的声音问她:“小妹,想不想二哥?”
那天,载凡也许会摸着她的头,逗她:“我们徽儿长大了,个子都长这么高了。”
那天,载凡说不定已经长眠,回应她的是漫长沉默和锥心刺骨的疼痛。
锦徽做好无数次的准备,无论载凡是生是死,她都会迎接他回来,向他表达自己的想念。
可是他没回来。
金先生和他的声音好像,可是他不是载凡。
锦徽的目光如火炬,她想穿透眼前的男人,寻找一丝熟悉的故人模样。可是她找不到,在最接近希望的这一刻彻底绝望。
金先生看锦徽呆愣片刻,含笑问她:“易太太怎么了?”
锦徽回神,她摇头,说不出半分话。她的手在发抖,下意识去抓叶枝的手,发现她的手指也很冰冷。
叶枝也沉浸在判断错故人的失望中。她也以为是载凡回来了,上一刻她欣喜锦徽期盼的人回来,这一刻她无奈人海茫茫无法重逢。
载凡离家时是二十一岁,正是一个男孩向一个男人转变的年岁。离开时他已经显露出男人锋利的轮廓和令人信服的高大身材。
锦徽记得母亲说过,载凡长得更像阿玛一些。她还是孩童的时候天天想着二哥快点长大,她想要见见父亲的模样。
现在她看到金先生,他和黑白老旧照片里的父亲并不相像。
她说:“我以为金先生会是我的故人。”
金先生疑惑的哦了一声:“不知与易太太的哪位故人相似。”
锦徽不想说出载凡的名字。
金先生了解事情的经过,他语气严厉地说了那位接待的学生,随后一两句话就解决了锦徽的问题。
谷萍的报酬拿到手后,锦徽准备离开。
金先生提出送她,锦徽想要拒绝,可是金先生的声音太熟悉了,她有点贪恋这个声音,点头同意了。
金先生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锦徽听他说话如沐春风。渐渐地她靠近了他一些,问他:“金先生一直沪城生活吗?”
金先生回答:“以前在北平,后去到南边,今年才来到沪城。”
“去过江东吗?”
“没有。”金先生好奇,“易太太为什么这么问?”
锦徽笑了一下:“我在江东住过,顺便问问。”
“我差点忘了,易太太是覃城督军府家的姑娘。”
几人走到汽车前,金先生为锦徽开车门,锦徽站在旁边不打算上车。她说:“码头动乱引得邹正川受伤,此事不小。金先生为什么不追究了?”
金先生说:“我听说目击者是个小孩子。”
“对,是我们孤儿院的孩子。”
“我们若是执意追究下去,这个孩子定然会有危险,我们不会让一个孩子涉险的。”
“他为什么会有危险?”锦徽意味深长地看向金先生。
“易太太应该很清楚大事化小的道理。这个证人越重要,真凶越会让他死。他只有不重要了,此事才能完结。”金先生回答地游刃有余,并没有在意锦徽的审视。
锦徽说:“不仅是大事化小,还因为我的丈夫动用关系保护了他,也因为警察厅加大防范力度,不是吗?”
金先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易太太神通广大,自是我等不能比的。”金先生看了一眼阴沉的天,提醒道,“易太太,今日有雨,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锦徽上了车,谢谢金先生相送。
车子驶走老远,叶枝的头才转回来,她看向锦徽还是不可置信道:“太像了。金先生的声音太像表少爷了。”
“是啊,太像了。”锦徽看向车窗外的乌云,压在她的头顶上,头晕眼花。
她曾经怀疑过邹正川受伤会不会是自导自演,为了不被发现真相所以要杀了方小时封口。所以她故意试探金先生,却没有瞧出他的紧张。不知道是不是真与他无关,还是他过于滴水不漏。
锦徽和叶枝的情绪都不是很高。
平日里叶枝一直活蹦乱跳,突然蔫了下来,怪让人担心的。
叶枝不知道怎么跟丁叔他们解释,干脆就不解释了,继续唉声叹气。
锦徽晚饭吃的不多,易舷看她没有食欲,定了旭华饭店的鲜奶送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锦徽想去散步,易舷放下手里的工作,陪她出去。
夜里微凉,锦徽披着披肩走在前面,易舷跟在她的身后。
关于载凡的事情,锦徽已经与易舷说过很多次了,易舷不认得载凡,但也能在锦徽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她对载凡的崇拜。
所以当锦徽告诉他,她将金先生错认成载凡时,他理解锦徽满怀希望下的失落。
他说他会让红叶帮的人查查金先生的背景。
锦徽没有同意,她不想让金先生以为她对上南会有兴趣,连查都不想查。
易舷想起自己和金先生暗地交易时,金先生表现出对上南会的些许不满。他猜想上南会之中必然会有动乱,不查便不查吧。
散步时,易舷提到了佟云争。
其实这两人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办法,沪城就这么大,沪城商界也就这些个人,他们两个时常碰到面不是稀奇的事。
只是锦徽听着新鲜,难得听到易舷在自己面前说到他的名字。
锦徽停了一步,等易舷走到她旁边时,她搂住了易舷的手臂。易舷对锦徽的这种刻意讨好很受用,他很享受锦徽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自豪感。
锦徽靠着易舷,问他:“佟云争找你麻烦了?”
“算不上麻烦。”易舷说,“慧文医院与黎军达成协议,由原来的覃军军用改为黎军军用。日本商会的副会长要在沪城做手术,他比较信任外国医生,要求慧文医院派出查宁医学院的外国教授做主治。彭诚知道后不满日本人的提议直接拒绝。”
锦徽听杭瑾提过一嘴,这事闹得还挺大,刘主任当时气地大骂日本人,拍了桌子差点甩袖子走人。慧文医院很多中国医生都不满日本人的轻视,纷纷表示拒绝为这位副会长服务。就连凡事都以救死扶伤为第一要义的杭瑾,也放弃了手术助理的资格。
易舷说:“我和大哥是慧文医院的董事,日本公使找到大哥,希望大哥通融一下。大哥没同意,将皮球踢到我这。上午日本公使和佟云争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锦徽嫌弃日本公使倒霉,他要来就来嘛,为什么要带上佟云争。易舷和佟云争碰上,这不直接触发易舷的拒绝开关嘛。
“你怎么说的?”锦徽问。
易舷笑了说:“我把皮球踢给了露西娜。”
锦徽疑惑。
“这是日本病人和德国医生之间的事,与我中国人无关。”易舷慢行,配合着锦徽散步时缓慢的速度。
锦徽好奇问道:“露西娜会帮忙吗?”
“应该会。到底是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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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一条人命。
可是人命没有救回来。
手术失败,患者感染死亡。
日本人在德租界的医院里死在德国医生的手里,必然引起两国纠纷。
杭瑾反复看术前资料,都推断不出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医疗事故。参与到这场手术的人全部被关押候审,唯独感到幸运的是,这当中并没有中国医生。
庄天贺担任露西娜的翻译,一直与日本公使馆交涉。经过反复调查,医疗事故的发生来自于药品疏漏,而这个有问题的抗生素正是来自宏鑫制药厂。
这是冲着易舷来的。
易舷接受调查,锦徽握着他的手焦急地摇头。她不信宏鑫制药厂的药品有问题,可是她的信任无法作为可以呈现的证据。
易舷让她不要担心,事情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也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庄天贺带走易舷,临走时他提醒锦徽,制药厂将被查封,让她尽快去拿出一些药品交给专业机构检测,兴许能够救易舷一命。
锦徽此时六神无主,庄天贺的一句话算是她可以抓住的救命缆绳。她立刻让孙明黎去准备,孙明黎转身要走时,锦徽又叫住他。
是自己慌了神,竟然忘记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庄天贺。
他是易舷的背叛者,不值得信任。
锦徽逼自己冷静:“去慧文医院找杭瑾姐姐,想办法拿到手术室人员、药品的所有名单。”
孙明黎照办。
锦徽又让丁叔去盯着制药厂那边,无论那边怎么样,丁叔都不要出手阻止。
接着锦徽去到泰华园找到易舸,亲自来说这事。
易舸已经知道制药厂的事情。锦徽到泰华园时,他刚刚结束与慧文医院董事会的电话,他要了慧文医院的所有的药品出入详细表,以及宏鑫制药厂抗生素的使用情况。
接下来,他吩咐下去对所有用过宏鑫制药厂抗生素的患者进行回访。
既然德、日双方不给易舷喘息的机会,易舸会提供证据让他们哑口无言。
易舸之所以这么做,源于他强大的自信。
自从他意外车祸后,最关注的莫过于医疗问题。为了寻找自己可以重新站起来的办法,易舸不仅入股了慧文医院,在其他海外国家的医院、检测机构等均有赞助。
制药厂的药是他在国内以及国外不同机构和医院都反复试验过的,他敢保证没有问题。他需要的只是收集证据的时间。
锦徽对易舸说了庄天贺的提议,易舸让她喝一杯茶压压惊。
“你的反应很快,不然就上了庄天贺的当。”易舸说。
一旦孙明黎到场,埋伏那里的人就会说诬告孙明黎是去毁灭证据的,届时连孙明黎都可能锒铛入狱。
如果孙明黎没有被抓到,他将样品拿出去去做鉴定,这份已经在案发之后的鉴定结果没有任何说服力,反而会让易舷和宏鑫制药厂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很难翻身。
锦徽只想到前一种可能,那时候她焦急,完全考虑不到后者。
现在无比庆幸孙明黎没有去。
“我该怎么办?只能等着吗?”锦徽一口茶都喝不进去。
她头晕难受,呼吸都变得困难。
“今天下午会有更厉害的狂风暴雨,徽儿,需要你坚持住。”
两个小时前,锦徽还不知道风雨欲来的压力是什么。两个小时后,当沪城各路记者围在宏鑫公司门前,造成宏鑫公司经营瘫痪,锦徽才清楚的意识到易舷被抓绝不是偶然事件。
是谁在筹划这个事件?
是佟云争吗?
报纸纷纷报道,舆论迅速发酵。
锦徽在没有拿到实质的证据前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沪中机械厂受到连累,钟明豪站在机器上对所有来访记者哼声喊,让他们该找谁找谁,沪中不是制药厂,少来这里搞连坐。
公众愤怒,指责宏鑫制药厂的不作为,大骂资本家为了利益坑害老百姓。
金先生突破围观群众来到宏鑫公司时,锦徽正在为易舷委屈,看到金先生来,眼里还挂着湿润。
她转头吸了一下鼻子重新看向金先生:“金先生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易太太。”
锦徽还不知道宏鑫制药厂的前身是金先生的。她说:“抱歉,今天不适合招待金先生。”
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载凡,锦徽会拉着他的衣袖向他哭诉,可是他不是载凡,她不能对外人示弱。
金先生没有离开,反而走进来说:“或许我可以帮到易先生。”
锦徽看他:“你能帮什么?”
“上南会擅长什么,我就能帮到什么。”
上南会最擅长什么?
舆论,没错,就是舆论。
金先生说:“制药厂被查封,暂时无人可以出入,一日拿不出证据易先生就要一日受到怀疑。上南会不会让无罪之人承担无妄之罪。只要舆论够大,制药厂必定重开,只要制药厂重开,警方就有理由进去对制药厂的所有生产线进行检查。药厂没有问题,就是拯救易先生最大的证据。”
现在制药厂被日、德两个公使馆控制,警察想要进去调查都没有机会。一旦闹起来,日、德双方控制不了舆论,必然会硬着头皮开门让警察进去。
这是一个好办法,同时也是最需要争取尽快的办法。
锦徽不与金先生浪费口舌,问他:“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沪城只讲利益,这是锦徽学到的第一个生存法则。
金先生看锦徽聪明,也不与她兜圈子。
“我需要药品,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说,“希望易太太偷偷给个方便。”
锦徽的眉毛皱的紧。
“运往哪?”
“南边。”
“你在为南边做事?”
“这就不是易太太能管的了。”
南边在打仗,急需军需药品。
“易太太能帮这个忙吗?”金先生催得紧。
锦徽为了易舷可以选择铤而走险,她立刻同意:“能。”
“前提是,我现在就要看到金先生的诚意。”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