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地区医院的药房窗口前,卓西度数出十二张十元钞票。玻璃后的工作人员惊讶地接过钱,仔细核对着医生开的处方:\"同志,这些可都是进口药啊。\"
\"我知道。\"卓西度将药小心地装进背包。这些钱相当于韦国强三个月的工资,但比起前世韦母因缺药而早逝的遗憾,根本不值一提。
回程的班车上,卓西度身旁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怀里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方形物体。几次颠簸后,红布滑落一角,露出里面的手风琴。
\"您是音乐老师?\"卓西度好奇地问。
\"县一中的。\"中年人扶了扶眼镜,\"学校就这一台手风琴,坏了得去玉林修。\"
交谈中,卓西度得知县里学校普遍缺乏教学设备,音乐课没有乐器,物理课没有实验器材,连最基本的挂图都短缺。
\"我们韦老师更惨。\"前排一个农妇转过头插话,\"华山农场学校连体育课的球都是补了又补的。\"
卓西度心头一动。前世的经济学研究中,他曾分析过\"以物易物\"在物资短缺时期的特殊价值。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供销社招牌,一个想法逐渐成形。
回到农场已是傍晚。卓西度没直接去医院,而是先去了场部供销科。柜台后的中年妇女正打着毛衣,头也不抬:\"白糖卖完了,下月再来。\"
\"同志,我不买东西。\"卓西度从包里掏出两盒深圳带来的彩色发夹,\"我想问问,这些能换点什么?\"
妇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这种塑料发夹在玉林都少见,更别说农场了。\"你想换什么?\"她左右张望一下,压低声音。
半小时后,卓西度用六盒发夹、两卷尼龙袜和一支圆珠笔,换了一箱粉笔、十本练习册和半桶油漆。供销科妇女还偷偷塞给他两瓶墨水:\"我闺女在子弟学校上学,韦老师教得好啊...\"
医院病房里,韦母的气色已经好多了,正靠在床头喝粥。见卓西度进来,老人颤抖着伸出手:\"西度啊,大老远的...\"
\"伯母别动。\"卓西度赶紧扶住她,取出药,\"这是新开的,一天三次。\"
韦国强在一旁削苹果,手法笨拙却认真。看到卓西度带回的药,他手里的水果刀顿了顿:\"多少钱?我...\"
\"别提钱。\"卓西度打断他,转而说起在班车上的见闻,\"你们学校缺教学设备?\"
韦国强苦笑:\"何止缺,简直是一穷二白。物理课讲杠杆原理,只能用扁担和水桶演示。\"
\"我有个想法。\"卓西度压低声音,讲述了他的\"以物易物\"计划。深圳带来的小商品在农场是稀罕物,而农场仓库里积压的某些物资,或许能变废为宝。
\"这...不合规定吧?\"韦国强皱眉。
\"为了学生,有什么不可以?\"卓西度反问。
这句话击中了韦国强的软肋。最终他勉强同意帮忙联系学校后勤主任,但坚持自己不参与具体\"交易\"。
第二天一早,卓西度带着剩下的\"货品\"来到场部仓库。后勤主任是个满脸胡茬的退伍军人,起初一脸警惕,但看到卓西度掏出的电子计算器后,眼睛都直了。
\"这...这可是稀罕物!\"主任小心翼翼地按着数字键,\"场部会计用的都没这个好。\"
三小时后,卓西度用计算器、五支圆珠笔和一块电子表,换来了仓库角落里积尘多年的两箱物理实验器材、一捆体育用品和几桶油漆。这些都是十年前上级配发的,因为没人会用就一直闲置。
\"其实不合规定...\"主任一边清点\"战利品\"一边嘀咕,\"但孩子们确实需要...\"
当卓西度带着这些物资出现在子弟学校时,整个学校轰动了。老校长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同志,你这是雪中送炭啊!\"
韦国强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们围着新篮球欢呼雀跃,眼神复杂。课间操时,他拉着卓西度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西度,这些东西...你在深圳到底做什么生意?\"
\"正当生意,依法纳税。\"卓西度坦然道,\"国强,时代在变。计划经济那一套行不通了,深圳那边...\"
\"我知道。\"韦国强突然打断他,\"我不是迂腐的人。只是...\"他望向窗外玩闹的学生,\"我怕孩子们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卓西度正想反驳,上课铃响了。韦国强匆匆拿起课本走向讲台,示意他可以在后排听课。
这是一节初三数学课,讲的是二元一次方程。韦国强的板书工整漂亮,讲解深入浅出。卓西度注意到,尽管教室简陋——黑板有裂缝,课桌凹凸不平——但二十多个学生全都全神贯注,眼睛里闪着求知的光。
\"我们设苹果为x,梨为y...\"韦国强用粉笔画出简易天平,突然点名,\"张小花,你爸爸在供销社工作,如果3斤苹果加2斤梨卖9毛钱,4斤苹果加1斤梨卖9毛5,怎么定价最划算?\"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生站起来,认真地在草稿上演算。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卓西度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份调查报告——韦国强教的这届学生,后来有六个考上了大学,在八十年代末的农场堪称奇迹。
下课铃响,学生们依依不舍地围着韦国强提问。卓西度悄悄离开教室,心里已经有了新的计划。
中午,他请老校长带他参观了整个学校。破损的窗户、漏雨的屋顶、短缺的图书...每一处都需要修缮。更令人揪心的是教师办公室——五位老师共用两张桌子,备课只能轮流进行。
\"最困难的是师资。\"老校长叹气,\"年轻教师留不住,都往城里跑。像韦老师这样的师范生,能坚持三年都是奇迹。\"
\"如果...有资金支持呢?\"卓西度问。
老校长苦笑:\"农场年年亏损,哪来闲钱办教育?\"
回医院的路上,卓西度经过农场财务科。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最终走了进去。
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农场的节奏。卓西度正在病房帮韦母整理衣物,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韦老师!你们班张小花发高烧了!\"
韦国强抓起雨衣就往外冲,卓西度紧随其后。雨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学校宿舍,只见一个小女孩蜷缩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
\"得送医院!\"韦国强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场部拖拉机去县里了!\"生活老师急得直搓手。
卓西度二话不说蹲下身:\"我来背。\"
雨中的土路变成了泥潭。卓西度背着孩子,韦国强在旁边撑着伞,两人艰难前行。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打湿了卓西度半边身子。小女孩滚烫的呼吸喷在他颈后,让他想起大学时那个中暑的下午。
\"坚持住,快到了...\"韦国强气喘吁吁地鼓励着,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孩子。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只不过这次,角色互换了——是他在背着病人,韦国强在旁边守护。这一奇妙的镜像让卓西度心头一热,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县医院急诊室的灯光像黑暗中的灯塔。医生诊断是急性扁桃体炎,打了针青霉素后,孩子的烧渐渐退了。
\"幸亏送得及时。\"医生摘下听诊器,\"再晚点可能引发肺炎。\"
回农场的路上,雨小了。小女孩在韦国强怀里睡着了,卓西度撑着伞,两人并肩而行。
\"西度,谢谢你。\"韦国强突然说,\"今天...像回到了大学时候。\"
卓西度点点头,没有告诉老友,此刻他心中正翻涌着更复杂的情绪。前世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韦国强在农场的生活,那些默默坚守的日日夜夜,那些像张小花这样被改变命运的学生...
\"国强,我明天要回深圳了。\"卓西度突然说。
韦国强脚步一顿:\"这么急?妈还没出院...\"
\"店里离不开人。\"卓西度没提陈伟明发来的加急电报——说有外商要来谈合作。\"但我会常回来。伯母的医药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
\"什么?\"韦国强猛地转身,\"你交了多少钱?\"
卓西度避而不答:\"我在财务科设了个教育基金,专门资助贫困学生和改善教学条件。你是管理人,需要钱直接去支取。\"
韦国强瞪大眼睛,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正经生意赚的。\"卓西度笑了,\"放心,每一分都干干净净。\"
韦国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了紧怀里的孩子:\"我替学生们谢谢你。\"
\"不用谢我。\"卓西度望向远处农场的灯火,\"要谢就谢你自己。如果不是你坚持来这里教书,我根本不会想到要帮这些孩子。\"
这是实话。前世的卓西度功成名就后,捐过很多钱给名校,却从未关注过偏远地区的教育。直到参加韦国强的葬礼,看到那些痛哭的学生,他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卓西度去病房向韦母道别。老人已经能坐起来了,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西度啊,有空常回来。国强嘴笨,心里可惦记你呢。\"
韦国强送他去车站。路上,两人经过学校,看到工人们正在用卓西度换来的油漆粉刷外墙,几个老师兴奋地讨论着如何分配新到的教学器材。
\"看来我走后,这里会变个样。\"卓西度半开玩笑地说。
韦国强罕见地笑了:\"是啊,就像你说的,时代在变。\"
班车进站时,韦国强突然塞给他一个布包:\"路上吃。\"
卓西度打开一看,是四个煮鸡蛋和两个烤红薯——大学时他们春游的标配。
\"国强,\"卓西度上车前最后回头,\"如果改变主意,随时来深圳找我。\"
韦国强站在晨曦中,身影挺拔如校园里的白杨:\"我会坚守在这里。但你记住,无论多远,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班车启动的瞬间,卓西度看到韦国强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是大学军训后他们之间的告别方式。他赶紧抬手回礼,却摸到了脸上的湿润。
车子驶出农场,卓西度打开车窗,让晨风吹干眼泪。背包里,除了韦母织的毛背心,还有一份名单——韦国强整理的二十个最贫困学生的资料。这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卓西度回深圳后,会按月寄钱资助这些孩子。
名单第一页的空白处,韦国强用他那笔漂亮的楷书写着:\"为千百万人创造幸福的人,历史承认他们是伟人。——马克思\"
卓西度轻轻抚过这行字,想起大学时他们躲在厕所里读禁书的夜晚。那时的他们,一个理想主义,一个务实理性,却都怀着改变世界的热望。如今,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目标从未改变。
班车转过山坳,农场的轮廓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卓西度掏出笔记本,开始规划回深圳后的工作:扩大店面、注册商标、建立稳定的供应链...每一项计划后面,他都特意标注了\"教育基金\"的筹资比例。
前世的经济学知识告诉他,商业的成功可以用数字衡量;而此刻心中涌动的情感却在诉说,有些价值,远比利润更值得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