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墓碑间流淌得格外迟缓,像被青苔绊住了脚步。
铅灰色的云絮低垂着,边缘洇出朦胧的微光,仿佛有人在天际晕开了半盒陈年水彩,灰蓝与绛紫在云层深处晕染出淤青般的暗斑。
细雨是何时飘起来的谁也说不清,那雾似的雨脚掠过松柏时,针叶便簌簌抖落积攒半日的凉意,坠在青石板上的水珠碎成更细小的银屑,顺着碑文沟壑蜿蜒成泪痕。
松针坠落时擦过我的耳尖,像逝者未尽的絮语在皮肤上打了个转,又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青石板上浮着层釉色的水光,倒映出碑林参差的轮廓,每个晃动的倒影都像是未安息的魂灵在薄暮中踮脚张望。
最西边那座花岗岩墓碑的裂痕里,苔藓正吸饱了水汽,绿得近乎发黑,细看竟有蜗牛顺着裂缝攀爬,在";生于1983";的刻痕上拖出晶亮的黏液。
蜗牛触角探向死亡年份的瞬间,雨滴突然砸在它的螺旋壳上,惊得它缩进壳里,仿佛连生灵都畏惧触碰时间的伤口。
雨丝游过碑文凹陷的笔画,在";林小满";三个字的撇捺间蓄起细小的水洼,倒像是未落尽的泪珠凝在石上,将";满";字最后那笔提勾泡得发白。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那个肿胀的笔画,指尖刚触及冰凉的石面,就听见爷爷沙哑的咳嗽声在身后炸响,惊得缩回的手撞翻了供台上的白瓷杯。
风起时带着墓园特有的潮腥,卷起几片枫树早凋的枯叶。叶片沾了雨水便不再脆响,只是沉默地掠过守墓人未扫净的纸灰——那些未燃尽的锡箔残片粘着枯叶背面,金粉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一片带着火星的锡箔突然粘上我的裤管,焦糊味混着檀香窜进鼻腔时,爷爷用桃木拐杖重重戳地,溅起的泥点恰巧扑灭了那点猩红。
最后卡在铸铁围栏的鸢尾花纹里时,叶脉正巧穿透铁艺花瓣的镂空,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蹲下身想取出那片枯叶,却看见铁栏杆缝隙里卡着半张照片,少女的笑脸被雨水泡得浮肿,塑料膜下";xx中学";的校徽还在倔强地反光。
远处教堂的钟声被雨幕滤去了棱角,余韵在碑林间游荡,惊起只灰雀扑棱棱掠过新土未干的坟茔。
那鸟儿翅膀尖沾着泥浆,在雨中划出歪斜的弧线,正撞上十七号墓前向日葵低垂的花盘,惊落几粒未成熟的葵花籽,滚进守墓人胶靴踩出的泥洼里。
向日葵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我错觉是地底的亡魂在抢夺这点生机,直到看清茎秆上蠕动的青虫正啃食最后一片完整的花瓣。
雨忽然密了些,打在汉白玉天使像残缺的翅膀上,激起细碎的白雾。
石像眼窝积着昨夜的雨水,此刻正顺着裂开的眼睑往下淌,在青苔斑驳的脸颊犁出两道暗痕。
天使嘴角那道慈悲的弧度突然崩落一角碎石,坠地时惊醒了蜷在碑座后的黑猫,它竖瞳里映出我煞白的脸,旋即化作乌云窜入冬青丛。
风铃在雨声中时断时续地叮咚,铸铁铃舌上的绿锈被雨水泡胀,每次晃动都簌簌落下铜绿的雪。
今天,爷爷带着我去了墓地。
我跟在爷爷身后,脚步有些沉重,布鞋踩过青石板时总会带起细小的水花,溅湿的裤脚粘着小腿,寒意像蚂蟥般往骨头缝里钻。
爷爷的拐杖每次点地都会溅起三颗水珠,我数到第九十九次时,他突然停在一丛野姜花前,佝偻的背影像被无形之物压弯的竹。
墓地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揉着雨打纸幡的簌响,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鸣裹着雨滴坠入荒草,激起蚱蜢仓皇跳开的窸窣。
这种安静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在了这片土地之外。
当蚱蜢撞上我脚背的瞬间,我错觉是地底的亡灵在叩门,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腰带。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每次吸气都能嗅到湿润的泥土混着腐叶的气息,那味道让人想起去年深秋爷爷在阁楼翻出发霉的香册时,扑面而来的陈旧往事的气味。
此刻的腐叶味里还掺着供香燃尽的焦苦,让我想起香册里夹着的黑白照片——扎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木棉树下,背后是如今已成废墟的老教堂。
我们来到一个墓碑前,上面刻着一个年轻女孩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林小满。
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心里不禁一颤。
";满";字最后那笔提勾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条挣扎的蚯蚓蜷在石面上。
石缝里突然钻出条真蚯蚓,暗红的躯体扭成问号形状,爷爷的拐杖立刻碾上去,黏稠的体液渗进";卒于1999";的刻痕。
为什么爷爷会带我来扫她的墓呢?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就像此刻落在碑顶的雨滴,明明知道它终将滑落,却猜不透会流向哪道裂痕。
雨滴突然汇成细流,沿着墓碑边缘冲下赭色污渍,像稀释的血水渗入我脚边的蚂蚁洞,工蚁们正搬运着祭品糕点的碎屑。
我回头看了看爷爷,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既有悲伤,又有愧疚,嘴角那道常年紧抿的皱纹此刻松弛着,像条干涸的河床。
他浑浊的眼球蒙着层水膜,倒映着碑前将熄的蜡烛,火苗在他瞳孔里缩成针尖大的蓝星。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蓝白格子早已褪成灰调——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轻,食指关节抵着碑面移动时。
手帕拂过生卒年份时突然勾住个凸起,扯出半截生锈的图钉,钉帽上还粘着早已褪色的红绸碎片。
之后我也看到了那个学生的父母,他们就站在不远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只是带着一种深深的哀伤。
男人握铲的手指关节肿大如树瘤,每次铲土时都能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吱声;女人怀中的白菊沾了泥浆,花瓣边缘卷曲成褐色的伤痕。
他们并没有责怪爷爷的意思,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各做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