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羿被一群神侍们簇拥着回了天后所居的“缱绻水榭”,路上他已经悄悄用涤尘诀打理好了自身,见到天后也不曾诉说半句,只自己认错是贪玩忘了功夫,以后不会了。
天后目光如炬,不至于连一个稚童的谎言也看不透,但她并不想拆穿他,只叫他好好用膳,莫在偷溜出去胡闹了。
应羿嘴上答应得乖巧,却左耳听右耳冒,半分没留在心上。
天后叹了口气,看着身边坐得规规矩矩,却有些老气沉沉的两个儿子,身侧这个虽然顽皮,嘴里咬着点心,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也是从天真烂漫的年纪过来的,数百年来的后宫生涯也未能磨灭她那颗雀跃的心,不想生了两个儿子不知是随了谁,稳重有余,活泼不足,总觉得少了些少年郎的朝气。
她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和应羿学学,小小年纪不必将三界都担在肩上。
过犹不及,这话,无论是放在她亲生的两位神子身上,还是放在应羿身上,都是一样。
天后亲手给应羿装了一盏汤,又替他抹了抹唇边沾着的脆皮碎屑,慈爱道:“你若是真喜欢泡浴,我这水榭中大大小小的温泉任你使用,勿要再跑到外面,令大家着急了。”
应羿听了,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掩盖,她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荒唐事,但他一向与她亲近,知道她定会惯着自己,便笑嘻嘻道:“娘娘虽是好意,可姐姐们都盯着我,不自在,太不自在了!”
天后也明白他天性不爱拘束,闻言挑了挑唇角,佯怒道:“你爱自在,但你可知宫外多有危险,那些水池承天地灵气,水深千尺,其中不乏修炼有成的精怪灵兽,他们虽开了灵智,却桀骜不驯,领地意识却极强,若觉得你侵入了他们的地界,没准儿会武力将你赶出来,若是你因此被他们误伤,你的父帝母妃,还有我,都会为你担心的。”
应羿心说这话哄哄小孩子罢了,可自己早不是小孩子了,怕个甚的精怪灵兽!于是他端起了面前的那盏汤,酒一般的一饮而尽,“豪迈”道:“多谢娘娘关怀,孩儿不怕!父帝说过,神统三界,凡有灵智者,皆要伏于神族脚下,莫说是一些精怪灵兽,便是那些恶煞魔族当前,孩儿也毫无畏惧!”
他如此“口出狂言”,天后并不觉得出格,毕竟天帝就是这么个脾性,她虽不赞同,却也不会在孩子面前削减他的威严。她只是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属实有些好武了些,不利于修为,三界还是应以和为本的。
但亲手养过两个孩子,她自然知道对孩子一味说教会适得其反,便想着今日便罢了,回到神宫后便她去为他延请一位佛道双修的真君,好好为他教授佛理道法,希望能将他这小心思向回扳一扳。
此时,应羿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难关,让他舞刀弄枪容易,可要他坐在席上学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课业,他宁可自己没从那池子里出来!
哦对了,娘娘方才说什么来着——池中有许多得道的精怪灵兽?那救了自己的那位,是不是也是其一呀?
不,万一她不是呢?她身上的气息与这瑶池极不相同,有一种神秘而又朦胧的感觉,令人一刹那间想到晴空碧海,月光如垠……
他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四海地处神凡交界,位于九天之下。他年纪小,只被几个哥哥偷偷带着下界玩过。那时他觉得海洋虽然浩瀚,却浊浪滔天,远不及天河平静优雅。且在海中行走,会沾染一身海腥味,数日逡巡不散,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可是那位恩人却令他一见便联想到了静谧广博,如同皓月一般的大海,那种沉静的气质,绝非神宫和这瑶池中俗气的神侍们一般。
应羿笃定,那绝不是什么这里修炼出来的精怪,一定是个有意思的人。
神秘、美好,有趣……这些叠加在一起,对应羿这种天性猎奇的幼童,有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迫不及待地,当夜,他偷偷溜出了离宫,去寻那位恩人。
“婠漓”服了“风烆”带回的灵草,又泡在灵气充裕的池水中,倒是舒缓了不少。她深知不可在此久留,因为日间发生之事,令她感觉到了危机。
她救的那名小小少年,气质脱俗,绝非普通仙者,再加上那些神侍们都称呼他为“殿下”,虽然九天之上六族云集,有资格被称为“殿下”的一个池子能捞出俩,但这一位,明显不是那些只懂争权逐利之辈。
若是放在以往,救了这样一位殿下,即便他们并不贪图救命之恩,对幽海亦是有利无害。但如今他们是偷渡上来的,此时出这样的风头,并不算什么好事,不如赶在意外来临之前,先行离开。
道理两人都懂,但“婠漓”此时真的不宜挪动,一路登山以来,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条登天之路如此艰难,半路上“风烆”想要打退堂鼓,他身为男人尚无力周全自身,更何况“婠漓”一介女子,再加上产后不久未及好好调养,海眼入体不住地吞噬着她的生机,几重打击之下令她愈发憔悴,但看着她那一双因信念而点燃的双眸,“风烆”又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好。
“你不必担心我,我调息一刻,咱们就出发。”“婠漓”强撑道。
“风烆”委实担心她的身体,劝阻道:“日间我去寻觅灵草,见这山间生有许多精怪,甚而还有法力高强的灵兽,若是不甚对上,你我皆非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此时夜黑风高,危机更重,你安心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如何?”
“婠漓”在心中权衡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急问道:“你说这山中多精怪灵兽,那你可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风烆”没料到她竟然心细至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掩在广袖中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三根利爪曾快准狠地落在那里,霎时间血肉横飞,痛不可当。
那是一头看守灵草的白兕,虽未化形,道行却颇深,也是,处于此等洞天福地,生来便比他们这些陆上的水族要得天独厚。被它盯上时,“风烆”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血色婚礼的那一夜。
那一夜,他万般侥幸,从冥海派来的那名寅鲛将军的刀下活命,但被他那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过来之时,他心中的恐惧无以复加,成为了之后盘桓于他的每一个夜晚的梦魇。
昨日,那头白兕也是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若非仇恨撑住了他的胆量,令他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大概那一爪落下的,便是他的心口了。
见他神情恍惚,“婠漓”追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受伤了?伤在哪里?!”
“风烆”收回思绪,勉强笑道:“并无此事。你忘了么,我族以风为名,便是说身姿轻盈,如流风拂雪,哪里会被什么精怪所伤。”
“婠漓”不相信,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风烆”垂下了头:“你忘了么,以往化鹏翱翔天际,你何时比得过我了?次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给我看看,究竟伤在哪儿了!”“婠漓”气极,径直在扒他的衣服。
“慢着!慢着!”“风烆”无奈大叫,心道她还是这个样子,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若是被她扒光了沾点便宜便罢了,可若真被她发现了伤口,定要做出什么不计后果之事了,于是不得不使出撒手锏:“男女授受不亲!你已是有夫之妇,对我动手动脚不好吧?!!!”
“婠漓”闻言愣住了,抓着他的衣襟的手慢慢松开,却又霎时抓紧,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风烆”终于发现,她的手正在微微痉挛。
“不好!”“风烆”后悔不迭,深觉自己方才口不择言,将药下猛了。
大概在“婠漓”的心中,提起谁都无碍,唯独“井旷”,那个深深背叛了她的丈夫,是她刻骨铭心,永不可触及的痛。
“婠漓,对不住,我……”作为与她共同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风烆”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咔哒”一声轻响惊醒了沉浸于往事的二人,也令他们从那窒息一般的氛围中解脱了开来。
偷听必定会泄露踪迹,这是久经考验的真理,话本子诚不欺我。
两人的目光同时射向一处,望着那个手足无措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