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杜妈妈走后,出云阁复又静了下来。
花窗半开,外头雨丝风片,细若牛毛,温婉放下支摘窗,转身走到贝母螺钿妆台前,瞧着面前黑金描漆妆奁盒里静静躺着的一串佛珠,心里升腾起着一层浅浅的遗憾与不甘。
她的家乡在千里之外的夔州。
雍和十九年时,夔州洪涝成灾,大坝被冲毁,万顷良田沦为一片汪洋,死难者无数。家中没有存粮,日子穷到几乎难以为继,父母为了让年幼的弟弟不至于饿死,将她卖给了一个从北边来的人牙子。
当时,她还叫温招娣。
人牙子上门那日,爹爹带着弟弟躲出了门去,家里只留下她和阿娘。
临出门时,阿娘也不知道从哪翻出一串佛珠来,交给她道:“招娣,你原不是我和你阿爹亲生的,你是我们从山里捡回来的,当时我和你爹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便将你带了回来抚养长大。我们好歹养了你十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如今你弟弟都快饿死了,也该是你报答我们的时候了。”
“这串佛珠是我们捡到你的时候,塞在你襁褓里的,你拿着这个,说不定以后还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跟着我们,你也活不成。”
那一刻,温婉才知,自己竟然只是一个捡来的多余的孩子。
虽然在记忆里,爹娘的确更疼弟弟一些,但她也一直觉得,弟弟年幼,多得父母一点宠爱是应该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为了弟弟,爹娘说卖就真的卖了她。
娘从人贩子手里接过一袋小米以后,便千恩万谢地将她推给了人牙子,任凭她如何哭闹,也不见半分不舍与动容。
温婉无数次想,有了那一袋小米,弟弟是否真的能活过那场灾殃?
后来,人牙子将她带到了京城,熟门熟路地送到春江花月夜杜十娘的面前,上嘴皮碰下嘴皮,开口就要五百两。
温婉永远不会忘记杜十娘当时看见她的眼神,十分惊艳,十二分的炽热,与他娘见到那一袋小米时的神情差不离几分。
杜十娘手中团扇摇得飞起,唾沫横飞地与那人牙子砍了半天的价,硬是一分钱都没有砍下来。
久经欢场,亦是生意场上的铁娘子,杜十娘心知肚明,这小美人坯子就是她不买,也会落进对家的手里,三年五载,说不准就会成为春江花月夜的一大威胁。
几番权衡,杜十娘咬了咬牙,五百两就五百两,舍不得银子压不中宝。
杜十娘对她温招娣这个名字十分嫌弃,于是给她改了个花名:温婉。
刚到春江花月夜的时候,温婉的骨头出奇的硬,几天几夜没吃饭,饿的手脚发软,也不肯去学乐舞。
戒尺打手心、银针扎肩膀……杜十娘是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也没有把这头犟毛驴的毛给捋顺了。
可杜十娘又不舍得真把她给弄死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极品清倌,弄死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既然她不吃硬,那就给她来软手段。杜十娘又一咬牙,花了千金从教坊司聘来了曹都知。
这位可是三曲巷出了名的绵里针,温柔好说话,往往是三言两语便能攻破她人心防。
乾元年间,教坊司美女云集,可谓是千妍万紫,百花争春,就容貌来说,曹都知算不上最上等,但她却能独辟蹊径,以口技取胜,与京中才子清谈论典,不落下风,一时间名震京都。
后来,三曲巷谁家有油盐不进的主,只要肯花钱请曹都知亲自调教,效果总能立竿见影。
那日,温婉瑟缩在柴房墙角,忽然间柴房紧闭的木门一开,一束明亮的阳光猛地闯进来,曹都知袅袅婷婷地出现在门口,又轻轻盈盈地走到她身边。
她俯身抽出一块香帕,温柔地替她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可怜见的,何必如此,在哪不是活着?”
语毕,又牵着她走到院子里一口六角古井边,笑吟吟地道:“真不想活了,就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一身干净。”
话说完,她就松开了手,等着温婉自己决断。
温婉低头往井里看了看,井底幽深可怖,仿佛能吞人的巨口。
那一刻,温婉方知害怕,才知自己原是怕死的。
见她迟疑,曹都知又道:“既来了三曲巷,便该知道,世间各处,自有缘法,黑有黑的活法,白有白的活法,哪怕是妓女亦有三六九等之分,你若执意不肯学艺,在南曲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到时候把你送到北曲腌臜之地,便真是千人骑万人压的下等妓女了,那个地方,都是些三教九流的地痞无赖,可不懂怜香惜玉,年年被折磨死的姑娘,乱葬岗都快埋不下了。”
她说着,用团扇轻轻挑起温婉的下颌,似劝似叹地道:“留在南曲,起码还能活得稍稍体面一些。”
……
过去的记忆仿佛潮涨潮落,温婉呼吸一窒,感到胸口堵塞无比,将那装了佛珠的漆盒又放了回去。
她可真是天真,沦落此地,还找什么亲生父母?就是真的找到了,他们又岂会再认一个当过妓子的女儿?
一夜无眠。
翌日雨停,温婉却懒得再动了,只坐在屏风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琴。
桌上燃着蓬莱香,香气里弥散着一丝苦涩的滋味,温婉指尖琴音,如松风流水,如泣如诉。
一曲终了,还未回神,便有一个窈窕身影自门外踱来,笑道:“婉儿怎么心不在焉呢?”
温婉回首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曹都知。
她心虚地瞧了曹都知一眼,知道她听出自己弹错了音,缓缓垂下眸子,“是婉儿技艺不精。”
“婉儿的琴技我是知道的,恐怕是有什么心事吧。”曹都知不疾不徐道:“让我猜猜,是为了杜公子?”
怎么连曹都知也知道了此事?
温婉脸皮薄,一下子涨红了脸,双手拽紧衣摆,惊慌道:“不是,我没有……”
见她如此张惶,曹都知破笑道:“不用慌张,我刚从十娘那过来,这事是她告诉我的。”
说着,又慢悠悠开口道:“杜世廉呀,我知道他,少年才子,风流成名,听说吏部的林侍郎很赏识他,今年春闱,他考上的可能性很大,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但绝不是你的夫婿人选。”
“都知,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温婉确实有些不解,如果杜世廉真如曹都知所说的这样,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为何就不能是她的夫婿人选,难道她就这般不配?
知她心性单纯,曹都知暗暗叹息,笑了笑道:“如杜公子那般出生平平的书生,不中进士倒也罢了,一旦中了进士,最好的选择是娶一个于仕途有益的妻子,与烟花女子纠缠不清,只会落人口实,有百害而无一利。你说,要是让他在仕途和你中间选一个,他会作何选择?”
“至于他说的会娶你为妻的话,你听一听就好了,不必相信,自古书生多薄幸,要是沉沦进去,才是真的万劫不复。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而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啊。”
一番醍醐灌顶的话,令温婉又清醒了不少,其实她也并不妄想着出去做正头夫妻,只是想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温婉的心思,曹都知其实早就看出来了,这姑娘,皮囊是乖顺了,骨子里头还是拧的,断不肯在这花楼里蹉跎一生。
好歹也师徒一场,曹都知打心眼里怜惜她的雪肤花貌,不忍叫她白璧蒙尘。
青楼女子,最好的下场不过是被恩客赎身,带出去做了外室,运气好点的生了庶子当个姨娘,这还是主母能容得下人的结果。
这要是容不下,凭后宅里的阴司手段,只怕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纵然如此,为了后半辈子有个指望,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选了这条路。跟姨娘斗,跟主母斗,也好过在这花楼里与形形色色的男人虚与委蛇。
只是,温婉这姑娘,一般的人家可护不住她,一旦遭人觊觎,便会惹来祸端,这也是她觉得杜世廉并非良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