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谢家,如意堂。
闺门重重,绕过照壁,才现出内院粉墙黛瓦,一棵挺拔梧桐屹立园中,初春桐花未开,新绿未抽,树顶的鹊巢没了遮蔽,暴露于天光之下。
朱门绣房内,袖罗金缕帐,水晶珠帘摇,沉水香袅袅从香炉升起,无声散去。
谢萱一回来,便开始摔摔打打,又哭又闹。
兰氏进门的时候,满地都是碎瓷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萱儿,你这又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轻轻柔柔的声音,带着关心的急切。
谢萱原本正伏在床上大哭,听见声音,立即起身扑进兰氏怀里,撒娇撒痴。
“姨母……”
兰氏温柔抚着谢萱的背,眼中满是不忍,“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哭成这样?”
见谢萱只是抽噎,兰氏又将目光转向跟着她的丫鬟香文,“你们今天出门干什么去了?”
香文不敢隐瞒,道:“小姐去找安国公府的崔大世子去了。只因小姐听说,崔世子昨夜……昨夜歇在了那种地方,气不过,便去找崔世子理论,结果崔世子不仅说了什么退婚的话,还说要参咱们家大小姐呢。”
听完香文的话,兰氏大致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边替谢萱擦眼泪,边柔声劝慰道:“你说你也是,何必跟一个妓子拈酸吃醋?”
“我没有……”谢萱矢口否认自己是吃醋,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只是气他没把我放在眼里,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
“平时我找他说话,他理都不理我,说什么男女有别,结果转头就去了三曲巷寻欢作乐。”
“我空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号,在他眼里却还不如一个妓子,京城那些贵女们表面上说羡慕我,其实背地里都在笑话我,等着我和他的婚事黄了,好让她们有机可乘。”
兰氏听完,只是笑笑,谢萱说了这么多,其实最在乎的还是那个妓子的事。
“哭,就知道哭,光哭有什么用,要不怎么说你是个没药性的炮仗,平时威风八面的,遇到事就只知道抹眼泪,耍小性,以后怎么做当家的主母,国公府的少夫人?对付个妓子,还不是洒洒水的小事,也值得哭?”
听到兰氏这么说,谢萱当即止住眼泪,眨了眨眼问:“姨妈的意思是?”
兰氏朝她招了招手,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谢萱登时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道:“不行不行,这要是被娘知道了……”
兰氏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放心,你娘都病了一冬了,哪有精力管你的事,这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知道。”
“再说了,世家大族的妇人,谁手里没几条人命,便是三曲巷那些个贱命,更不值一提。”
“别担心,一切有姨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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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初到,春雷乍动。
桃花开蜀锦,鹰老化春鸠。
是夜,崔简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春江花月夜。
杜十娘早就打过招呼,所以他一路疾走如风,直奔出云阁的路上,并无人拦路。
走到门外,便听见一阵“铮铮”流水般的琴音,只是弹琴之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明显乱弹一气。
崔简唇角勾了勾,抬手叩了下门。
屋内琴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门打开,开门的却不是温婉。
小丫鬟身量未足,仰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还有点受了惊吓,赶忙回头对里屋的人道:“姑娘,是崔世子来了。”
说着,侧身请崔简入内后,便识相地出来关上了门。
进屋后,崔简敛裾坐下,抬眼朝琴房看去,便见小西施撩开珠帘,慢吞吞走了出来。
只是羽睫始终朝下垂着,不敢抬眼瞧他。
不多时,小丫鬟端了个茶盘进来,温婉似乎终于找到事情,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道:“世子,请喝茶。”
崔简这才仔细打量了她今日的装束,白线挑衫,银红比甲,下身藕荷色重绢绉纱裙,鸦鸰用白玉簪随意挽了一个发髻,似是匆匆忙忙拢起,并未精心装扮过。
她没带妆,面上一副西子捧心的病态,只是五官秾艳秀丽,远胜胭红黛紫。
这两天心情大起大落,那夜又吹了风,今晨起来的时候,便有点头昏脑涨。
这会子,精神更是萎靡。
崔简挑了挑眉,道:“怎么?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我来这你不欢迎?”
温婉咬了咬唇,道:“不是,婉儿不敢,只是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
嗓音不会骗人,清澈绵软中掺杂了一丝浑浊音色,她忍着没咳,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天生的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不去雕饰,亦有过人之姿,哪怕病了,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
崔简低头喝茶,以掩饰眉宇间惊艳,末了,方问:“吃过药了吗?”
温婉摇了摇头,“还不曾。”
崔简蹙眉,抬脚出门,对回廊角落抱剑而立的夏侯忠道:“让杜十娘找个郎中过来。”
温婉赶忙拦下他,“不用了世子,我现在还好,而且天已经很晚了,等到明日再说吧。”
要是崔简大半夜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日的京城,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小道消息来,她又会被传成什么千年狐狸万年妖,都不得而知。
温婉实在不想立于风口浪尖之上。
崔简回眸睨她一眼,似也想了一瞬,觉得有理,便招手又让夏侯忠回来了。
回到内室,温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那人腿上的,魂魄短暂地离了一下身。
崔简将她的一双手握在掌中,像盘核桃似的反复摩挲。
这双手纤弱无骨,洁白无瑕,似水和的面,越揉越软,未凃蔻丹的指甲晶莹如琥珀,连着一段藕白玉臂,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这般旖旎的气氛,确实有些让人心猿意马。
温婉却只是紧张,杜十娘白天还跟她说,让她多吊着这位世子的胃口,不能叫他轻易得手。
男人呐,一个字形容就是“贱”,没吃过的屎他都觉得香,可再是山珍海味,吃过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此为杜十娘原话。
崔简瞧向温婉,见她踧踖不安,启唇道:“你在害怕?”
温婉摇头。
“撒谎。”
温婉低着头,只小心试探道:“世子昨日为婉儿,只怕会和平襄伯世子结仇……”
听她这话,好像是在担心他会因她惹上麻烦,所以于心不安?
崔简听罢心情还算不错,“我还不至于会怕一个纨绔废物,你不必为此忧心。”
他成竹在胸,并不将蔡刈放在眼里,温婉松了一口气。蔡刈奈何不了崔简,对温婉来说是好事。
就像曹都知说的那样,只有权势煊赫之人,才能护住她们这些身如浮萍、怀璧其罪的女子。
不过如果可以,她倒宁愿做个无盐丑女。
不觉之间,更声杳杳,窗外夜雨悄无声息的下起来,前楼依旧是衣香鬓影,管弦繁急。
烛火摇曳,两个并肩叠股的身影映在屏风上,二人目光交汇时,少女面带桃色,双瞳翦水,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又立即移开视线。
崔简喉头发干,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这种暧昧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一会,少女感觉到颈窝扑来一阵湿热的吐息,她不禁身子微颤,下意识地推开了靠近的胸膛。
“世子,还是别挨着我了,免得将病气过给您。”
崔简动作一顿,看着小西施这副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样子,确实动了点恻隐之心,放她下来。
他可不是蔡刈,若她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从他怀里脱身,温婉乖乖巧巧地站在一旁,脸上酡晕久久不散。
犹豫半晌,温婉道:“天色不早了,世子明日还要上早朝,不如早点睡吧。”
子时的更声已经敲过,他很明显要留在这里。梁国的朝会设在卯末时分,从三曲巷去皇宫虽然不远,但也得卯初动身,满打满算,崔少卿只有两个多时辰的觉可睡了。
他日日如此,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充足的精力?
小西施的声音如春风之过耳,听得崔简心头萦绕起一层缱绻倦意。
他还真是有点困了……
“也好。”
说着,便叫了热水进来,起身进了湢室。
几个小丫鬟速速提了几桶热水进来,又珊珊离去。
温婉似想到什么,转身走到内室花梨木雕葡萄纹的衣柜前,拉开柜门。左侧的隔板上被腾空出来,放上了几套男子衣物,这些都是杜十娘派人送来的。
她脸微微一热,随意拿了一套寝衣,便走到湢室前,敲了敲门。
“进来。”
里头的声音清冷低沉,温婉心跳漏了一拍,推门入内。
一进门,便见男人已脱了外面的官袍,正欲脱去中衣。她别开眼,脸红的像熟透的樱桃,放下寝衣便要出去。
“等等。”崔简忽然叫住她。
“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温婉身子一僵,背对着崔简,两只手紧紧攥住裙摆。
“把我的官服拿出去挂好。”
闻言,温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了声是便取下木楎椸上搭着的官袍和鞶带,逃一般地出了湢室。
梁国官制,五品以上服绯,三品以上服紫,崔简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所以他的官服是绯色,鞶带上坠有一布帛制成的荷袋,谓之银鱼袋,内盛有随身鱼符,皆是身份的象征。
温婉不敢怠慢,将其整理好挂在内室的酸枝木衣架上,力求不留一丝褶皱,并在衣架下放上熏笼。
她闻崔简官服上残留的余香,熏的应该是颤风香,这香她这也有,便取了出来点好,为其熏衣。
崔简沐浴出来,一进内室,便瞧见她在熏笼前忙活,几缕不太听话的青丝从发髻里溜出来,被她拢在耳后,露出摇摇晃晃的一颗饱满圆润的珍珠耳坠。
他微微挑了挑眉,只作不见,拨开纱幔上床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