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睡得凑合,没仔细注意她的绣床,看到床头挂着的香囊,他挑过来闻了闻,里头是一股淡淡幽幽的兰芷香气,枕芯似乎也塞满了晒干的花瓣。
潞绸被,月影纱帐,还有大红酸枝木的拔步床,样样都价值不菲,便是放在销金如土的三曲巷,也不由令人咋舌。
京中名妓,有些过得比官眷还要富贵,但这份富贵背后,所付出的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
学艺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嗓,歌舞、诗赋、乐器……总之一切能取悦男人的技艺,她们都要学,稍有怠懒就是一顿鞭笞。
若能学成,纵使姿色平平也能在南曲混得风生水起,若是不能学成,容貌又算不得上乘,最后只能被送去北曲,做最下等得窠娼。
不过像温婉这样的,纵使什么也学不会,留在南曲也会让人趋之若鹜,杜十娘把她藏得极好,若非那天曹丽娘请他赏画,他还不知这三曲巷内,竟藏着这么一个小西施。
温婉熏好香,见崔简已经洗好上床,压下心中的一点不自在,面色微红,兀自抱着换洗衣物进了湢室。
听着湢室传来的涓涓流水声,崔简阖上眼,却睡不着了,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克制……
就这样阖目等了一会,耳边忽然传来珠帘落下时的沙沙声, 崔简眉头一动,便睁开了眼。
小西施走到床边见他还没睡着,似乎有些意外,一时就那么站定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般别扭的模样让崔简不禁有点纳闷,若是换作别人,这个时候恐怕早就扑过来了,她却束手束脚的,像看一尊佛一样看着他,看来小西施是还没有开窍。
真有意思。
他促狭道:“你要在这站到天亮吗?”
温婉闻言一怔,抿着唇摇了摇头,抬手将帐子从银钩上放了下来,爬到了床里侧躺好。
两人各盖一床被子,温婉不敢背对着崔简,更不敢面对着他,只能直挺挺地躺着,却睡不着。
过了很久,温婉不仅没睡着,还觉得喉咙有点发干,特别口渴,扭头看了看身侧的人,他呼吸已匀长,应该是睡着了,便大着胆子翻了个身,准备起床去倒水。
结果刚一动,面前那双眼睛骤然睁开,温婉唬了一跳,险些从床上翻下去,崔简一手捞住她的腰,又将她拉了回来。
“干嘛去?”
温婉伏在他的身上,话都有点说不连贯了,“喝……喝水……”
男人凤目微阖,已带着一丝倦色,他伸手在温婉脸上摸了摸,问:“你脸怎么这么烫?”
温婉急忙解释道:“我有点热,世子你先睡吧,我喝了水就回来。”
“嗯。”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似梦呓一般。
温婉抽身下床,只觉得胸口极难受,咳嗽又不敢咳出声来,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吵醒了床上那位身份贵重的世子。
她猛灌了两口水,又坐了一会,回去时崔简果然已经睡着了。温婉头也晕晕的,躺下后不久,神思便渐渐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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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和九年九月初六,深秋霜降,木叶萧萧。
弘文馆的大火似乎一直烧到了天空,云层被烤得红彤彤的,与香山上的枫叶相映,染得天地如同泣血。
太阳落山后,东宫一片哀嚎。
……
高衍醒来时,不知为何眼前是陌生的床帐,一个锦衣妇人捻着帕子坐在床边,默默垂泪。
他眨了眨眼,这个妇人他认得,是舅母。
可是舅母怎么会在这?他又在哪?
他慢慢坐起身,身旁妇人被惊住,抬眼看见他时,虽然泪水还挂在脸上,眸中却已然露出了喜色。
“简儿,你可算是醒了,你吓死娘了!”
妇人猛地一声爆哭,将他搂在怀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母亲的怀抱,对高衍来说,只停留在遥远的记忆之中,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但很快,高衍便从中抽离出来,他脑中飞速转动,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那就说明不是梦。
可为什么舅母会称呼他为简儿,又自称是他的娘?
见儿子眼神呆滞,崔夫人以为他是被惊丢了魂,心不免又提起来,忙拍抚着他的背道:“简儿,你怎么了?”
高衍回过神,木然地看着舅母的脸,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镜子,给本……给我镜子。”
崔夫人愣了愣,不知道这孩子意欲何为,但又怕惊着他,回不了魂,便招呼身旁的下人道:“快,快拿一面镜子来。”
下人急急忙忙找来一面镜子,还没递到崔夫人手中,便被高衍一把抢了过去。
他在镜中看到的,果然是他表弟崔简的脸。
如果这时候,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那他真的枉有一个神童的名号。
看来,他和崔简互换了灵魂……那么崔简此刻应该是在东宫?
思及此,他忙问崔夫人:“太子呢?太子怎么样了?”
看到儿子都这副模样了还在关心太子,崔夫人不由又是一阵心酸。
“儿啊,你放心吧,宫里的太医都去东宫了,太子不会有事的……”
可是,崔夫人话音刚落,从皇城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重而悲怆的钟声。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侧首望向窗外。
紧接着,第二声钟磬穿透夜空,盖过虫鸣,波及皇城内外,被秋风送至京中百姓的耳中。
第三声、第四声……
等到六声丧钟结束后,屋内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管家哭着从门房处爬到崔简的景平院,这经久的岑寂才被打破。
管家伏在门槛上一声爆哭:“夫人,世子,太子殿下他……薨了!”
……
卯正时分,天还没亮。
屋内手臂粗的红烛燃了一夜,此时只剩下短短一截。
崔简到了时辰便醒了。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里睡了两夜,两夜都梦到了以前的事,真是见鬼。
崔简睁开眼看着帐顶发了会呆,忽然听见身旁小姑娘喃喃呐呐个不停。
崔简心下腹诽,这小西施平时闷声不吭,睡着了倒是个话痨。于是侧过身去看她,却见她眉尖若蹙,额前汗津津的,濡湿了头发,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这很明显是生病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身上,果然烫得出奇,当即神色一凛,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走到屋外,叫来在下房打盹的夏侯忠。
“快去找个大夫来,要快!”
夏侯忠睡眼惺忪,抹了把嘴角淌下来的哈喇子,愣神片刻,一时没有反应,纳闷的是:世子爷看起来好好的,找大夫干什么?
“还不快去!”
崔简又催促了一声,这才把他从迷离的状态里拉了出来,他“哦”一声,转身疾步下楼。
夏侯忠的动作很快,一刻钟后,便把一个年过半百的郎中扛到了春江花月夜。
这郎中被夏侯架在马上带过来,一路颠得七荤八素,这会擦了擦满头冷汗,才缓下一口气入内。
替温婉把过脉后,他对崔简道:“望闻问切,神圣工巧,还请公子把帐子掀起一缝,容老朽观观姑娘的气色,也好对症下药啊。”
崔简没有意见,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急病当下,医患之间哪有礼法之嫌,当即便抬手撩开帐幔,让温婉露出脸来。
老郎中望过温婉的病容气色,心有成算,便立即移开了眼,起身出来。
“寒热微汗,口渴呛嗽,脉浮洪,乃是春温犯肺。当用辛凉轻剂,为手太阴治法。此病看着严重,其实只是来得急,急而重者有时本轻,一剂可已,切不可再着凉吹风,公子亦不必过于忧心。”
崔简挑了挑眉,他忧心?这郎中哪里看出他忧心了?
郎中交待完病情,便蘸墨开了方子。
崔简接过药方大致扫了一眼,又听郎中接着道:“若服过一剂后咳嗽缓解,可去栀、豉、桔、粉,加栝蒌、橘红、前胡煎服,直到痊愈为止。”
崔简颔首,让夏侯将人送了回去,又给了一锭金作为诊金。
老郎中给人接诊了半辈子,拿黄金付诊金的还没见过几个,当即捧着金子千恩万谢。
出了春江花月夜,才问夏侯:“刚刚那位公子是哪位贵人?”
这位公子龙血凤髓,贵不可言,那位帐中姑娘,亦是花容月貌,病如西子……
夏侯挺起胸膛,看了老郎中一眼,“别问那么多,不该你知道的事,少问。”
老郎中连声称是,又谢了一回才走。
崔简拿到药方后,立即吩咐人去抓了药回来,等药煎上,才匆匆换了一匹快马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