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碎片被谢蘅一块块捡起,在心底里缝缝补补。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捧着一颗斑驳陆离的心,重新站到谢家军将士们面前的。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只有在看到别人的生离死别时,才会恍惚回忆起来……原来自己也曾经如此痛苦过。
……
檐廊下无端刮起了一阵风,四角天空湛蓝如洗,谢蘅站在阳光下,五官精致的像壁画里走出来的神女,满目庄严,含眸默默。
沈随云从殓房里走出来时,看见的便是日晕下凝神静思的神女侧颜。
他缓步走了过去,朝她行礼,“多谢郡主,为我父亲装殓,能让他在我娘面前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谢蘅转过脸,神情淡漠如烟云,看的出来,她兴致不高,似乎被某种情绪所困扰。
“举手之劳而已,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他死的时候,也不想让我看见他毁损的容貌。”
沈随云好像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老镇国公和长公主的嫡子,她早亡的未婚夫。
梁国人都知道,她差一点就成了长公主的儿媳妇,只可惜造化弄人。
沈随云沉默了,她在回忆心中的明月,而眼前这个人对他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明月。
唉……他在妄想什么?
良久,谢蘅忽然开口,试探着问:“我听说令尊托人从猫儿山带出了一份真正的火炮图纸,如今在你手上?”
“在。”沈随云一凛,旋即回道。
“我能看看吗?”
沈随云冷不丁抬眸与谢蘅对视,思索片刻后道:“图纸太小,观看起来恐怕有些困难,如果郡主不介意等一等的话,过段时间,在下应该会复原出一份放大的图纸。”
“我不急。”谢蘅笑了笑,“只是你可得好好保管,如此重要的东西,不能再落入居心不良的人手中。”
“那是自然,这是我父亲毕生心血,郡主不说,我也会好好保管的。”
“如果有人问起,”谢蘅正色肃然道:“不要透露这份图纸的存在。”
“郡主的意思是?”
“你的事情,崔简已经跟我说了。如果你拿着这份图纸献给圣上,很快就可以恢复仕途,还可以谋得一个很不错的差事。但我现在,有另一条路要指给你……”
“我选第二条。”不等谢蘅讲完,沈随云便道。
“你不问问是什么路?”
沈随云摇了摇头,“不用问,我已经猜到了。”
就算没有猜到,他也不会选第一条路,他不会拿着父亲的心血去邀功请赏。
他本来就落人口实,这样做只会让他的名声更臭,他要堂堂正正地重返朝堂。
谢蘅轻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赞许,“是个聪明人。”
沈随云耳根泛红,微微垂下了眸子。
“我会给骊山大营的徐都统去信一封,介绍你过去做他的参军,读书人,先从军你扛得住吧?”
沈随云不假思索道:“行。男子汉大丈夫,吃点苦算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随云深深一拜,“多谢郡主提携。”
……
午后,崔简在景州最大的酒楼摆了一桌酒宴,宴请景州各级的官员。
说实话大家都很紧张,毕竟冷家父子造反,他们大多受胁迫参与了,抑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简设宴的用意,很难说。
没人真的有心思喝酒,都在想尽办法溜须拍马,讨好这位京城来的钦差。
“崔大人年轻有为,短短半月就诛灭了逆党,实在是令我等自愧不如啊。”
“怪不得圣上如此器重崔大人,来来来,我们敬崔大人一杯。”
崔简遛了他们一圈,终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暂且放下酒杯。
“诸位先别忙着喝。”他望向廊外,“夏侯,把东西搬上来吧。”
夏侯忠早已等候多时,崔简发话,立即端着一摞文书进屋,径直走到崔简身边,面无表情地站定。
“这些是昌平郡主派人送来的,从冷府搜出的文书,这些年,谁与他们有银钱来往,谁给他们做过事,从巽风岭搜刮的钱财,最后都进了哪些人的口袋,事无巨细记得一清二楚。”
谢蘅交给他的匣子里,有关景州官员的部分,冷白阳特地造册登记了一份名单,可以说,正是这个东西,拿捏住了他们的命脉,使他们不得不俯首帖耳地为冷家办事。
现在,崔简将之全都拿了出来。
众人的表情一下子精彩万分,有的面如金纸,有的惨白惊恐,有的几欲昏厥……
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如鸡。
崔简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唇际掠过轻蔑的笑,半晌,起身道:“我想,诸位常年仰人鼻息,担惊受怕,许多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乱党已尽数伏诛,大势已定,景州百废待兴,在新刺史到任之前,州中的大小事务,还需要诸位尽心尽力。”
这话一出,众人眼中如死水般的情绪终于动了动。
崔简一番话说完,夏侯忠立即对门外的两个侍卫道:“抬进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将余光瞥向门外。
只见那两个侍卫合力抬了一个大火盆进屋,就放在酒桌正前方。
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坐在外侧的几人已经能感受到热流,不由地抬起手擦了擦汗。
崔简叩了叩装满文书的托盘,对在场的所有人道:“诸位还等什么?难道让崔某亲自来烧?”
这是……十几张面孔在短短一句话的功夫里,神情瞬息万变。
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去动手,谁也不知道崔简是真的放过他们,还是故意试探。
崔简了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在这,他们施展不开。
于是他淡然拂了拂衣摆,挽裾出门。
等他一走,众官员瞬间解禁,一窝蜂地涌向了那一垛码放整齐的文书。
他们纷纷打开文书查看真伪,一个个看得大惊失色,几乎想也不想就丢进了火盆之中,直到亲眼目睹着纸张化为灰烬,瞪大数倍的瞳孔才稍缓和。
一群人,七手八脚,很快就把几百份文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夏侯忠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人丑态毕露的模样,轻嗤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