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吹,屋头积雪消融,溟蒙细雨滋润过经冬的桃枝,萌发出鲜嫩的蓓蕾。
新年过后,北疆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蛮族的汗帐易主,新任的王汗阿达凛派遣使者来京,表示愿意与梁国交好,化干戈为玉帛。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蘅怔了一瞬。
在她梦里,阿达凛篡夺王位是在三年后,因为他得位不正,篡位后为了巩固王权,第一件事就是发动对梁国的战争,转嫁矛盾。
怎么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二月十七,蛮族的使者进京,武成帝在承正殿接见了他们。
“怎么样了?”
谢侯上早朝回来,谢蘅就忙不迭问今日使者来访的情况。
“看起来,蛮族是真的打算与我朝交好,他们送了上万只牛羊,一千匹骏马,还有许多西域奇珍,诚意十足。”
谢侯说着,面露轻松,能够讲和避免战争,他也是求之不得。
不打仗,梁国才有机会休养生息,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生日子。
听父亲这么说,谢蘅更摸不着头脑。
“那个蛮族来的使者谈吐不凡,在我朝天威之下不卑不亢,实在是个人才,蛮族有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打起来,对敌对我都不是好事。”谢侯叹道。
谢蘅闻言眸光乍沉,“这人长什么样?”
见她这般好奇,谢侯说,“陛下今夜在宫中宴请蛮族使者,你也去看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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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戌时开始,申时初刻,一辆一辆的马车已经经过皇宫外的甬道,停在高大恢弘的宫门前。
这种宫宴,官员们往往会带上自己的家眷,那些世家小姐们会趁此时机,物色朝中的青年才俊。
宫门处,新装艳质的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待宦官引他们入宫。
女孩子聚在一起,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
谢蘅十几岁才回到京城,跟这些累世官宦家的小姐都不熟,自然被孤立了出来。
而且因为她是薛沾的未婚妻,薛沾的那些仰慕者们或因嫉妒,也都拉帮结派地疏远她。
谢蘅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一点也不关心,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蛮族求和的事。
太过反常事必有妖。
阿达凛绝不是甘心求和的人,至少从和他打了八年交道的经验来看,此时的阿达凛绝少年意气,野心勃勃。
他到底想干嘛?
谢蘅想得入神时,那边的贵女们一阵骚动,全都朝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刚刚弱冠之年的薛沾,已骑马赶到。
他一身牙白色水云纹圆领襕衫,腰上系镶青玉鞶带,尊贵温雅,仪态翩翩。
明显有人情绪激动了起来,深深提了一口气,“是薛将军。”
有人惋叹一声:“这样的风度也只有他了,只可惜配了个不懂礼数的乡野丫头。”
“这是珍珠掉进了米糠里。”
几人窃窃私语,却又巴不得被她们言语中的“米糠”听去。
若非有薛谢两家的婚事在前,薛沾实在是贵女们心中的绝好的夫婿人选。
老镇国公病故,薛沾未及弱冠便承袭了爵位,年少有为不说,生得又英凛不凡,容貌俊美,自然讨女孩子喜欢。
最最重要的是,长公主修道,不理俗世,这要是嫁进国公府,直接就是女主人,不用侍奉公婆,这一点就超过旁人许多了。
偏偏这么一块炙手可热的美玉,最后落在了谢蘅手里,贵女圈中没一个服气的。
谢家是新贵,谢侯以前就是织席贩履之徒,谢蘅从小在乡野之地长大,不过凭着父亲的军功获封郡主,一家子暴发户,自然入不得这些积世门阀的眼。
谢蘅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野鸡披上了凤凰毛,实在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这样的人配薛沾,说她是“米糠”都算客气。
可惜谢蘅压根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她还在想阿达凛,一个人对着一堵墙深思。
薛沾下马,一眼便瞧见了鹤立鸡群的谢蘅。
他眉眼沾上笑意,径直越过那些想上来和自己打招呼的贵女,兀自走到谢蘅身后,轻“咳”一声。
谢蘅转过身,瞧见他也不惊喜,眉心笼罩着浓重的心事。
“还在为蛮族求和的事烦心?”
谢蘅点点头:“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船到桥头自然直,正好今晚探探这个蛮族使者的虚实,你说呢?”
谢蘅赞同,她也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
宫宴上,众人落座。
蛮族的使者却姗姗来迟。
在座的官眷都颇有怨言,觉得蛮夷之人不懂得礼节。
而那一行数人,缓缓走入殿内的时候,谢蘅已经遏制不住满目震惊,险些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想了半晌,终是保持沉默,只是目光一直紧盯着那几个蛮族人。
领头的男子,也在人群之中,与谢蘅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像是认识谢蘅一般,男子唇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只是无人注意到罢了。
使臣们拜见过武成帝后,被安排于右席上座。
宫女们端上酒,一番推杯换盏,殿内的气氛十分融洽。
看得出来武成帝很高兴,举杯对蛮族使臣道:“贵使来我朝,一路舟车劳顿,朕略备薄酒,为你们接风洗尘。”
“多谢皇帝陛下,我们深感荣幸。”
“贵国大汗实乃目光长远,气度不凡之人,能体恤两国臣民,使他们免遭战火之苦,上天会保佑他的。”武成帝道。
那男子微微一笑,举杯道:“大梁皇帝陛下的祝愿我会转告大汗,这杯酒敬您。”
武成帝哈哈大笑,与之对酌。
“对了陛下,我此番来大梁,其实还肩负一个重任。”
“哦?”武成帝挑了挑眉,“什么重任?”
“我们这次来贵国,一方面是要传达大汗互通友好的意愿,另一方面,是想向大梁求娶一位贵女。”
他话音落地,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和亲?
两国交好,和亲的确是上上之选,只是陛下没有女儿,宗室……陛下上位之初,为了巩固皇位,叔叔都被他杀光了,哪还有宗室?
既然如此,便只能在世家之中挑选了。
在场的贵女们个个低下了头,生怕被选中。
只有谢蘅直直盯着那个蛮族使臣。
武成帝只凝神想了一瞬,便爽快地答应了。
年少时,他或许还觉得和亲有伤国家体面,但如今,能用一桩婚事换取和平,确实是划算的。
更何况,此时梁国是占据主动位置的。
但紧接着发生的事,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那人缓缓开口道:“我们大汗想娶的,是谢侯的掌上明珠。”
众人齐齐看向谢蘅。
谢侯的掌上明珠有两位,谢芙才四岁,他说的自然是谢蘅了。
不等谢蘅说话,那头薛沾已经站了起来,厉声开口道:“贵使慎言,她已经有婚约了。”
“有婚约,但还没嫁人不是吗?”
“我朝从无此先例。”
“规矩都是人定的,相信皇帝陛下会有决断。”
眼见着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武成帝开口打断二人的对话,“此事还需要商议,今日宫宴之上,暂且不议论此事,三日之后,朕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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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之后,谢蘅径直出宫,一直追到了鸿胪寺。
却被阿达凛的两个侍卫拦住。
“我们大人已经休息了。”
“让他出来。”谢蘅的态度很强硬。
“我们大人已经休息了。”
谢蘅大有“再不通传我就闯进去”的架势,不过好在最后时刻,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
“请她进来。”
谢蘅走了进去,再次见到了梦中那张熟悉的脸。
如果说刚刚在宫宴上他还有伪装,那此刻他揭掉了身上的羊皮,终于露出了狼的面孔。
阿达凛此时的模样还稍显俊朗,轮廓棱角鲜明,目光锐利,有种随时准备着去捕猎的野兽气质。
只是在看向谢蘅的时候,眸光中的凛冽淡了一瞬,有种触及泡影的恍惚。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阿达凛。”
谢蘅直呼他的名字。
被戳破身份,阿达凛先是一惊,旋即平复如常,“郡主真是说笑了,阿达凛是我家大汗的名号。”
“郡主?”谢蘅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此前我们好像并没见过吧?”
“你……”
二人相视片刻,瞳孔中却好似有另外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这种感觉,和梦里的感觉如出一辙。
“你也做了那个梦?”
两个人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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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荒芜大漠上,谢蘅终于甩开了追兵。
但是她的意识也接近模糊了。
头顶的太阳炙烤着脚下的黄沙,水壶倒悬,却一滴未落,她头晕的厉害,最终滚落下了沙丘。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一轮明月高悬在大漠上空,冷风打着旋儿飞沙走石。
大漠的夜晚是很冷的,但她面前却涌来一股暖流,明亮的篝火燃烧着,高挺的鼻梁在她脸颊一侧打上阴影。
男人就坐在篝火对面,正烤着一只羊腿。
“你是谁?”
本能的警觉让谢蘅拔出了匕首。
男人却不慌不忙地将羊皮水袋丢给了她,“喝点吧。”
谢蘅正口渴,顾不得许多,将信将疑的接过,喝了一口,才发现水袋里装的是羊奶酒。
她喝不惯,但解渴。
再隔着篝火看这人,很明显的异域装扮。
“你是蛮族人?”
男人回答地果断,“是,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谢蘅看到不远处还有几处篝火,应该都是他的人。
“看样子,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男人笑了笑,割了盘羊肉端给谢蘅,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这么多次,我在你手里吃了不少亏。”
“南边的姑娘,你应该生在我们草原。”
谢蘅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就是阿达凛了?”
“咱们打交道很多次了,这是第一次见面……我就是阿达凛。”
他站在篝火的光芒内,裹着一件羊皮半臂,腰上挎了把半弧的弯刀,充满桀骜的野性。
那是一种与中原男子全然不同的气质。
谢蘅意识到自己是被俘虏了,但还是竭力保持镇定。
“你杀了我或者不杀我,都无法改变战局,你们败势已定,再打下去,根本就什么也得不到。”
“据我所知,现在反对你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了,很有可能,你篡夺而来的王位,有一天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落入他人之手。”
阿达凛笑了笑,“你说得对,这场战争的确拖累了我,但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无,我这不是把你俘虏了吗?带你回去,让你成为我的女人,他们一样还会臣服于我的。”
他说的言之凿凿又那么笃定,谢蘅却不屑地笑了一声,“你要是觉得你能驯服我,那你就打错算盘了。”
阿达凛闻言,怔了怔,紧凝着她道:“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治理部落的女人,有能力有魄力,你很合适,那个国家限制了你,嫁给我,我可以给你和大汗同等的权利。”
“你开得条件很诱人。但我是梁国人,死也是梁国鬼,和你不是一路人。”谢蘅说着,又道:“而且我父兄,未婚夫,都死在你的手里,我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你就不怕夜里睡觉的时候,被枕边人捅上一刀?”
听了谢蘅的话,阿达凛朗声大笑,“你真的很适合我,太可惜了,用你们南人的话说,相见恨晚。”
“撤军吧,”谢蘅忽然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这一路走来,见到太多女人和孩子,却没见到几个男人了。”
阿达凛沉默的瞬间,远处是响彻云霄的马蹄声。
“大汗,梁人的骑兵来了。”
……
回忆褪去,两个人重归现实。
“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阿达凛重复他曾经的话,“王权我可以分你一半,漠北你我共治。”
谢蘅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你还是回去好好治理你的草原吧。”
……
从鸿胪寺出来,谢蘅发现薛沾正站在门外,瞧见她出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阿沾,你怎么……”
谢蘅走过去。
“我在等你。”说完,他目光朝楼上瞟了瞟,“你和他认识?”
“他……其实就是阿达凛,我们都做过那个梦,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你放心。”谢蘅跟他解释。
“嗯。”
薛沾点了点头,好像什么答案好像都不重要了。
也不在乎谢蘅的梦里和阿达凛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只要她坚定的选择自己,他就永远站在她身后。
他拉着谢蘅的手,笑了笑,“我送你回家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