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理政殿批阅奏牍,韩王仓仍不得安生。
内侍来报,说太子婴、尚靳求见,同时相国公仲侈亦是求见。这三人各有来意,都想说服韩王仓,只不过目的不同,一方主战,一方主和。
韩王仓未尝不想跟秦国罢兵止戈,只不过仅仅是割地,恐怕无法满足秦人的胃口,以秦王荡的野心也不会接受的,然而,除了割地,还要称臣纳贡,韩王仓实在难以接受,这不仅会让他羞愧难当,心里承受不了。
就跟太子婴适才在朝堂上说的一样,这般丧权辱国,让他韩王仓百年之后,如何在九泉之下,面见大韩的历代先君,面见韩氏的列祖列宗?
但是,太子婴、尚靳与公仲侈都是韩国的重臣,韩王仓现在自己拿不定主意,故而也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朝堂之上,人多眼杂的,可能还不乏他国的间者。再者,主和主战两帮人肯定意见不和,继而喋喋不休的争论起来,韩王仓可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韩王仓先召见太子婴与尚靳。
“太子、尚靳,你二人的来意,寡人知晓。只不过寡人认为公仲侈说的没错,眼下我韩国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兵力枯竭,国势不济,已然是挡不住秦军的猛烈进击的。当此之时,寡人若不示弱,韩国就会成为下一个燕国,甚至更为不堪,直接亡了!”
韩王仓一脸沉痛地道:“寡人不能坐视秦人捣毁我韩国的宗庙祭祀,更不能容忍韩国覆灭,亡于寡人之手!”
“父王此言差矣!”
太子婴肃容道:“父王,自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进入大争之世以来,无有万乘之国被覆灭的先例!秦国固然国势昌盛,人才济济,奋击百万,民殷实多,远胜于我韩国。但是这并不代表咱们大韩就是好欺负的,是可以随意任人宰割的鱼肉!”
“我大韩有着‘劲韩’之称,强弩精甲名冠天下。秦有锐士,韩国也有猛士!”
“夫大争之世,凡有血气,必有争心!大国图争霸,强国图兼并,弱国小国求生存,我韩国当救亡图存,发愤图强!秦人有什么好惧怕的?我大韩仍有余力!大不了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一个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韩王仓嗤笑一声,说道:“寡人的太子,你这话说得好听,说得漂亮,但是你可知道,你这是匹夫之勇,匹夫之血气,于国何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有血性,都像你这般一心为了韩国着想的!”
“父王!”
“够了。寡人可不知道,寡人的太子什么时候嘴皮子变得这么利索了,这些话,都是尚靳教你的吧?”
太子婴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时,待在一旁的尚靳垂手道:“大王,割地事秦,多有不妥,更何况是向秦国称臣纳贡?臣有一个故事,请大王静听。”
“说吧。”
“臣听闻,传说中有一种毒鸟,名为鸩鸟。其羽毛剧毒无比,不下于砒霜,不下于鹤顶红,而用鸩鸟的羽毛酿制的酒,人喝了会被毒死,无药可救。这种鸩酒会毒死人,但是能解渴。”
尚靳朗声道:“现在的形势,韩国就是那个即将渴死的人,眼前别无他物,只有鸩酒一爵,大王会如何做?是另想它法,还是被活活渴死?亦或是饮鸩止渴?”
闻言,韩王仓眯着眼睛道:“这渴死也是死,毒死也是死。都快渴死了,何论其它?”
“看来大王是选择饮鸩止渴。”
尚靳叹气道:“大王不该如此。不该用错误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难而不顾严重后果!大王,割地事秦,无异于饮鸩止渴。我韩国有多少城池土地可以割让给秦国?今日割三城,明日割五城,从一个万乘之国,沦为千乘之国,以至于百乘之国,韩国焉能有不亡之理?”
“尚靳,你的意思寡人明白。可是不割地,韩国即亡,割了地,韩国尚存,日后也还能有收复失地的机会。”
“收复失地?”尚靳哑然失笑道:“大王,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一个强大的国家,或许能夺回失去的土地,但是一个日渐衰落,山河日下的弱小之国,如何收复失地?依靠他国吗?”
“大王,真正的强大在于自身,而不是依靠他人。难道你要等到秦国衰微?等到韩国势强?大王,恕臣直言,大王你可能看不到那一日,太子可能也看不到那一日,届时韩国可能都亡了,泯然众人矣!”
韩王仓闻言,不由得皱着眉头,说道:“尚靳,不向秦国割地,称臣纳贡,以换取韩国的和平,你让寡人怎么做?不管不顾的跟秦人死磕到底吗?”
“正是如此!”
尚靳掷地有声的道:“大王,韩国立国已有一百多年,历经数代人,早已是人心所向。只要大王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韩国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人人皆是敢战之士,何愁秦军不败,何愁国破家亡?”
韩王仓为之迟疑不已。
太子婴在一侧说道:“父王,尚靳大夫所言极是!只要咱们众志成城,就一定能战胜秦军!”
“当年的四世乱政,被吴起逼得退回岐山以西的雍城老家,有亡国之难,不一样是经过秦献公、秦孝公、秦惠文王以及现在的秦王荡,四代人的不懈努力,刻苦经营,这才有了如此崛起于西方的霸主秦国吗?”
“秦人云: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韩人何不能一样共赴国难?秦国能做到的事情,我韩国一样能做到!更何况现如今我韩国的形势还远没有昔日秦国的那般危急。”
韩王仓听到这话,也不知是喜是悲,脸色忽明忽暗的,阴晴不定,更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太子,最受宠信的太子为何如此天真?
跟他当年为太子之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老秦人能做到的事情,韩人就一定能做到吗?
非也!
太子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秦韩两国的国情,亦或者说是风气迥然不同。秦人尚武,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当然了,在商鞅变法之前的秦国,仍旧蒙昧,还是私斗成风的。
不过,蒙昧就代表着桀骜,桀骜即不驯,不服王化。这样的人,这样的国家,是不会轻易屈服于吞并自己的敌人的!
而韩国呢?
韩国多任侠,多商贾,人人追名逐利,少有血性,许多人让他们捐献财物还是千难万难的,怎会无私的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不是扯淡吗?
韩王仓深深地看了太子婴一眼,说道:“你们的意思,寡人都明白。再让寡人好好想想。”
“父王!”
韩王仓静静地闭上眼睛。
尚靳拉了拉太子婴的衣袖,示意后者勿要多言。
太子婴无奈,只能跟着尚靳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