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园主宅门口,慕云深站得笔直,目视着沈晨的车缓缓驶离。
陆初转头,视线隔着后车窗玻璃与慕云深对上,视野中,丈夫挺拔的身形一点点变小,直至车子行至拐弯处,彻底看不见慕云深。
“姐,车已经开出初园了。”沈晨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陆初低低应了一声,收回视线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掌纹有些重影,需要很努力才能看清楚那三条代表命理的线。
她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她对陆初说:“阿初,你站近些,妈妈有些看不清你。”
是不是那时母亲眼底的她,便是这样模糊的?
陆初记得,母亲说话的时候,嘴角笑意温浅,可是妈,您当初开口的时候很难过吧?
就好像现在的我,心脏好像有把钢锥楔进,疼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妈妈,我就快要看不清他了……
陆初阖了阖眸,缓缓地将手握紧成拳,隐藏在手背下的青筋清晰可见。
沈晨一直盯着陆初的反应,原本想开口说几句话调节一下车厢里的气氛,但嘴唇动了动后,最终没敢打扰她,他朝车窗外打了个手势,很快就有好几辆车涌上来,将二人乘坐的车包围在中间。
这些车里坐的都是沈晨带来的保镖,为了保证陆初的安全,他来c市带的保镖数量是寻常的两倍之多。
陆初走后,慕云深去了初园的放映室,他坐上沙发上,打开了巨大的电子屏幕,调出了陆初离开时的监控视频。
屏幕里第三次播放到沈晨一行人浩浩『荡』『荡』驶离初园时,慕云深拿起遥控器,将监控画面倒放定住,放大。
画面上显示的是陆初和沈晨乘坐的车,透过车窗玻璃,可以隐约看到陆初扭头向后看的动作。
慕云深抿唇盯着监控画面中的虚影看了不知道多久,直至一通电话打来。
“先生,太太和沈先生已经登机了。”电话那端,邹成说道。
“我知道了,回来吧。”慕云深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等下。”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慕云深切掉监控视频,问:“太太出院后,每次去医院复查或者产检都是你跟着,有没有发现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邹成想了一会儿,才道:“没有。哦,对了,太太有说过眼睛干涩不舒服,我跟着她去眼科两次眼『药』水。”
慕云深眯了眯眸,问:“什么样的眼『药』水?”
“不加氯霉素和防腐剂,适合孕『妇』用的那种,我记得是蓝『色』瓶子的。”
慕云深在回忆里搜索了一遍,记得陆初确实滴过这样的眼『药』水。
他默然片刻,才对电话那端的邹成说:“你从机场出来后,不用马上回初园,联系一下冯清,让他把老董事长刚到的新『药』给你,你把『药』送去青石镇。”
慕云深吩咐完,将手机扔到沙发角落,按了按额头,骤然有种疲惫之感袭来。
……
s市今日是阴雨天气,空气『潮』湿闷热,偶尔一丝凉意钻进皮肤,让陆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肩头一重,沈晨在她身上盖了件西装外套,注意到陆初看过来的冷淡目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今天下雨风大,怕姐你着凉了。”
陆初拉了拉衣服,朝他颔了颔首,“今天的事,多谢。”
“姐姐肯回沈家,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跟我客气什么?”一回到s市,沈晨就变得活泼起来,“姐,你要先回家还是去医院?”
陆初听到医院二字,脸『色』不由变了变。
沈晨注意到她的神『色』,以为她还没有原谅沈锦文,连忙一拍脑门,道:“姐,你看,是我糊涂了,我们坐了这么久飞机,你还怀孕着,肯定很累了,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休息……”
“我是要回家,但不是回沈家。”陆初打断他的话,“沈氏的事,你让连助理把需要我签字的文件准备好后打我电话。”
“姐……你不回沈家的话,要去哪里?”
陆初神『色』一冷:“我跟你应该还没有熟到互告行踪的地步。”
“可是早上离开c市的时候,姐夫让我好好照顾你。”沈晨掏出那张“注意事项”展开给陆初看,“姐夫说的话,我都记在纸上了,我知道姐你不待见我,但是你不忍心让姐夫担心吧?”
陆初隐隐看见了沈晨手中的那张纸写的字,呼吸不由一窒,她推开纸,阖了阖眸,道:“你姐夫那边,我自己会跟他解释清楚。”
“姐,你是能跟姐夫解释,可我也答应过他要保证你的安全,姐你只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保证我的人绝对不会打扰你,他们只会远远保护你,但你有需要,随时可以吩咐他们。”沈晨一脸恳求地看着陆初,一副好孝弟的模样,但逻辑却异常清晰,三言两语直明其害,也没有半分妥协的意味。
陆初沉默片刻才开口:“看来这半年连助理把你教得很好。”
也对,沈锦文亲自选出来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沈晨一直以来缺的大概只是阅历而并非能力,而这半年,没有沈锦文的庇佑,沈氏的事务靠他独当一面,终是慢慢磨炼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
沈晨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道:“连叔这半年确实教了我很多,但我天资愚钝,如果姐姐能答应跟我一起接管沈氏的话,我想伯父一定会很开心。”
陆初冷声道:“天资愚钝的人不会扮猪吃老虎!沈晨,我早就说过了,沈氏跟我没关系,不要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态度,因为我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沈晨面『色』一僵,刚要解释就被一道突兀『插』入的声音打断。
“阿初。”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二人面前,五官硬挺,轮廓舒朗,看起来一身正气。
陆初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脸上紧绷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嘴角亦是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哲宣哥。”
宋哲宣走到陆初身边,姿态熟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被事情耽搁了一会,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刚到没多久。”
“我的车在外面,我们出去吧。”女孩发丝柔软,让宋哲宣有些怀念,他忍住想要继续『摸』下去的冲动,收回手看向沈晨,目光有些困『惑』:“这是?”
宋哲宣打量着沈晨,同样地沈晨也在打量着他,沈晨并没见过宋哲宣,但他能察觉到陆初对他很是信任,而且比对沈家人信任很多。
“沈家人。”陆初看了沈晨一眼,淡淡道:“记得让你的人把我的东西带上。”
她扭头看向林哲宣,“哲宣哥,我们走吧。”
“好。”宋哲宣朝沈晨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告辞。”
宋哲宣的车没有停在机场停车场,而是停在了外面,他打开车门,一手打伞另一手扶着陆初上车,关切道:“来得晚,里面停车又麻烦,没淋到吧?”
“没有。”陆初摇摇头,“哲宣哥你快上车吧,半边肩膀都湿了。”
“没事,雨我经常淋。”宋哲宣关了车门,迅速从另一边钻上车,从置物格里取出一条干『毛』巾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后,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看了眼陆初,方才在机场里温柔的样子被欲言又止所代替。
陆初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看向他,“哲宣哥?”
宋哲宣把『毛』巾折好放在仪表台上,轻声道:“我以为上次一别,会很久才能再见,没想到会这么快。”
陆初阖了阖眸:“开车吧。”
宋哲宣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见陆初一脸倦『色』,便没忍心继续问下去。
他收回视线,缓缓启动车子,注意到后面有车跟着时,眉头皱了皱:“谁的人?”
“沈家。”
“甩掉?”
“嗯。”
宋哲宣开出机场后,左拐右拐,用了半个小时,才将沈晨派的人甩掉。
又有半个小时后,宋哲宣的车子抵达陆初报的地址,发现是一家医院。
他顿时紧张起来:“来医院干嘛,人不舒服吗?”
“有点事。”陆初开车门,手却有些哆嗦。
“脑瘤,医生,你没搞错吧?”宋哲宣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面前的医生。
医生睇了他一眼,问相比宋哲宣来说明显平静许多的陆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病情?”
“四月底,我眼睛偶尔会视物模糊,『妇』产医生建议我去眼科,眼科医生给了我一个可能『性』,后来我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mri影像,他们告诉我,我得了脑膜瘤。”
陆初想起那天玉潭公园飞扬的樱花,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课题收尾是假,只不过是为了把邹成牵制在学校,方便金蝉脱壳去医院做检查。
“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选择马上做手术?脑膜瘤大部分是良『性』肿瘤,术后痊愈的概率极高,难道c市的医生没告诉你?”
陆初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脑膜瘤的术后痊愈概率高,可是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手术成功的概率并不高,不是吗?”
医生皱了皱眉。
宋哲宣一急,“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叹了口气,“病人的瘤体长得深,而且依附神经而长,手术难度非常大。”
话落,宋哲宣脸『色』一白。
“那依您看,如果我不做手术,是否有可能保住这个孩子?”陆初看向医生,神『色』仍旧很平静。
“放弃孩子做手术是最好的选择,怀孕会刺激瘤体变化,随时都有可能压迫神经,给你造成生命危险,到时候非但孩子保不住,你也有生命危险。”
陆初沉默地垂下眼睑,片刻后,才道:“可他已经五个多月了,他也有可能是我唯一的孩子不是吗?”
医生没有答话,这种事情,他只能提出建议。
“谢谢您!”陆初起身,朝医生欠了欠身子,转身离开。
宋哲宣看了陆初一眼,快速问医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一年半前,患者的母亲也是因为脑瘤去世的,虽说脑瘤大部分都不具有遗传『性』,但是脑瘤患者的直系家属发病率会比普通人要高,她反应这么平静,想必心里早有准备,而且她这种程度,身体的反应应该很严重了,劝她尽早放弃孩子做手术吧。”
这个医生,便是当初陆澜星的主治医生。
重新回到车上,宋哲宣和陆初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宋哲宣烦躁地按了按眉头,道:“刚才医生说陆姨当初是因为脑瘤去世的不是车祸?”
陆初看着车窗玻璃里宋哲宣倒映其中的模糊轮廓,摇摇头:“车祸只是诱因,导致妈妈真正死亡的真正病因是脑瘤,妈妈在车祸的前半年就被查出患有脑瘤,可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不仅如此。”陆初垂眸,笑容越发苦涩,就连喉间都泛着一丝苦味,“八年前,我之所以跟妈妈从c市回到s市,是因为外公被查出脑胶质瘤晚期,我和妈妈回来的时候,他连人都分不太清了,没几个月,他便过世了。”
“你说什么?”宋哲宣陡然瞪大了眼睛,他只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往上。
所以,陆初才会在得知自己患了脑瘤的情况下这么冷静吗?
宋哲宣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倏地看向陆初:“你想保孩子?”
陆初静默不语。
“你疯了吗?”宋哲宣倒吸了一口凉气。
“外公从检查出患病到去世,不过一年时间,妈妈更是没撑过半年。”陆初说话间,浑身微微颤抖着,她垂眸『摸』着自己的小腹,眼底温柔尽显:“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有可能是我的唯一的孩子,既然手术没有十分的把握,我又有什么理由剥夺他的生命?这孩子躲过了枪眼,好不容易健健康康的,他已经五个多月了,b超都可以看出婴儿的形状了,如果可以,我想给他争取一线生机。”
“以命换命吗?”宋哲宣扯了扯衬衫扣子,陡然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他降下车窗户通了会气后,问:“慕云深知道这件事吗?”
陆初眼底有痛意一闪而过,“还不知道。”
“为什么不肯让他知道?”
陆初阖了阖眸:“因为我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
慕云深会选择她,可她想要选择孩子,所以故意疏远他,甚至不惜以苏暮为幌子。
“阿初,这对他来说不公平,他身为你的丈夫,应该有知情权。”宋哲宣缓缓道。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假如我发生不幸,至少还有个孩子能陪着他,而不是一无所有。”
宋哲宣:“那你告诉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慕云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个你用自己生命换来的孩子?”
陆初浑身一颤,她低低道:“我从没打算过要一直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