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宣从陆初的神『色』里品出了孤注一掷的意味,不免觉得心惊胆颤,“什么叫做你从来都没打算一直瞒着他?”
陆初轻轻笑了,笑容就好像此刻车窗外绽放的三角梅,徇烂之至,可却被雨水压弯了枝叶,让人无端品出一抹压抑的气息来。
她伸出手指在沾了雾气的车窗玻璃上抹了抹,水汽几乎要透过指尖钻进她的心里,“他说,会让我在s市待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会告诉他真相,那时候,我腹中孩子也快七个月了。”
“为什么要等一个月?”宋哲宣问,但直觉答案不会太好。
“有句民谚叫做七活八不活,孩子七个月后,成活的概率应该已经很高了吧?”陆初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到那时候,就算我发生什么意外,在孩子有机会存活的情况,阿深他就不会放弃孩子的。一个月而已,我会撑过去的。”
宋哲宣骇然,他想要狠狠骂陆初一顿,可又不忍心苛责她,内心挣扎良久,他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傻姑娘,值得吗?”
陆初:“当初沈歆瑶开车撞过来时,妈妈毫不犹豫就把我推开了,可却没人问她值不值得,因为母亲护犊乃是常情。同样,在我身上也并不存在值不值得的问题,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孩子而已。”
她手指缩回来,蜷进了掌心,忽然有些怀念慕云深温暖的大掌,“曾经我是不怕死的,妈妈走后,我也想跟着她一起去,可是阿深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他『逼』着我活下来,『逼』着我接受我们的婚姻关系,我恨过他,甚至拿刀捅过他。哲宣哥,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在世上没有可留恋的东西时,死亡便一点都可怕,可一旦她牵念,死亡便好像一只猛兽,变得可怖起来。当初,妈妈过世又得知苏暮早已丧身车祸,我心无所恋,赴死赴得干净利落,可现在……”
“我舍不得死。”陆初低下头,自嘲道:“说我奢望也好,说我得寸进尺也好,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性』,我希望我和孩子都能好好活着,我从来不想以命抵命,我只想拼一个双赢的机会,若赌赢了皆大欢喜,若不能,若不能……”
“上天用同一种方式夺走了我的两个亲人,这一次,它也该会心存慈悲吧?”陆初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只有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双唇才剧烈哆嗦起来,她咬着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甚至还对宋哲宣展『露』出一抹牵强,“哲宣哥,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很好吗?”
仿佛一把闷锤敲进宋哲宣心底,一股浓浓的无力感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多年被他刻意压抑的情感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终于随着这巨浪翻到明面上。
宋哲宣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几乎要把将指甲陷进那一层仿皮里,他不看陆初,双眼狠狠盯着正前方,开口的声音却有几分苦涩:“你说当初想去死,心无所恋吗?阿初,我看着你出生、护着你长大,你却连告知的心思都不肯生出一分吗?纵使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法干预你的一丝决定。阿初,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戳我的心,是吗?”
陆初倏然抬头,震惊地看向他。
“你是迟钝,但却并不傻,难道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思?”宋哲宣想起去年陆澜星忌日前一天,慕云深在初云居说的那些话,脸『色』微微有些扭曲,“我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生起这份心思,只知道看到你开心,我的心情就会莫名地好,相反,看到你难过时,我心里也会很不好受,我的情绪一点一点被你牵动,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有些东西早已扎了根。那时候你依赖我、亲近我,我想着,等你长大些、等你再长大些,我就跟你和盘托出,可我不过去了趟军校,回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慕云深说得对,错过就是错过了,他明明有先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如果当初他卑鄙一点,将陆初早早地纳入自己的领域,而非以一个兄长的姿势,现在又会如何呢?
可是感情哪里容得下君子?
宋哲宣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初脸上震惊之『色』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她垂下眼睑,长睫『毛』掩住她眼底的情绪,她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抱歉,或许我这次回s市本不该找你,哲宣哥。”
宋哲宣看着她无意识的动作,与记忆里那个小女孩不吻而合,眼底渐渐酝酿起一股未明的情绪。
“陆初!”宋哲宣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车窗玻璃上,他双目通红地瞪着陆初吼着:“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心里有负担或者愧疚什么,你若只想把我当做哥哥,那我就按照你的意愿当个好哥哥,可我不想跟先前一样,当一个一无所知的哥哥……”
“砰”地一声闷响,车厢随着宋哲宣的动作地颤了一下,钢化玻璃没有直接碎掉,而是以他的拳头为中心,向外龟裂成无数条细小的裂纹,细微的噼里啪啦声音响起,让人心惊胆颤。
陆初惊恐地看着他,一手护着肚子,身子不由自主地贴向身后的车门。
宋哲宣看着她,心中的愤怒陡然被一盆凉水“哗啦”浇熄,他把自己的身体狠狠地压向座椅背,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将情绪平复下来。
好一会儿,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向陆初,眼底只剩下几条溃败的血丝,“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吓到你了。”
陆初摇摇头,自卫的姿态并没有改变,她看着宋哲宣神『色』复杂道:“哲宣哥,你……”
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下去,车厢里陷进一阵诡异的安静,有些事情若不捅破,倒也可以相安无事,可一旦捅破,就难免会生出几分尴尬的气氛。
就好比如此刻宋哲宣和陆初。
宋哲宣按了按额头,沉声问:“你的病情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月当真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吗?”
陆初眸光闪了闪:“偶尔视物不清,呕吐,这些怀孕的时候都会经历,对我来说并不是太难。”
宋哲宣扯了扯唇角,还是不肯对他说实话吗?如若真有那么轻松,那医院脑科哪里来的那么多病人?
他记得刚才医生说,陆初现在的情况,自身反应应该已经很严重了,而这个严重程度必然已然超出她的忍受范围,并且瞒不住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的慕云深。
陆初的忍受力,宋哲宣是知道的,他记得少时有一次,后者在运动会不慎摔倒,还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完成了八百米长跑,那次跑步她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代价是左腿小骨骨裂,但是无论是摔倒到诊断结果出来,陆初愣是吭都没吭一声。
她忍受不了的程度,是该有多难受?
“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何苦躲着慕云深,千方百计跑来s市?”宋哲宣的声音裹着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陆初默然不语。
宋哲宣陡然觉得有些烦躁,他在身上胡『乱』『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一盒烟来,刚触及车门把手,拿烟的那只手就被陆初握住。
陆初看着他,语气哀求道:“哲宣哥,别给他打电话。”
宋哲宣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烟盒,又看了眼陆初握着自己的手,问她:“你以为我要给慕云深打电话?”
陆初察觉到异常,面『色』一僵,手指朝他手里的烟盒探去。
纸皮,长方体。
她的手好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抽回,却在半路被宋哲宣截住,他抬手在陆初眼前晃了晃,陆初反『射』『性』地眨眼。
宋哲宣顿时明白,陆初看得见,但她的视力肯定出现了问题。
“这是烟盒,我只不过想下车抽根烟而已。”宋哲宣顿了顿,语气艰涩道:“只是偶尔视物不清?阿初,如果你还把我当哥哥看,就跟我实话实说,好不好?还是说,你希望我现在马上打电话告知慕云深你的病情?”
宋哲宣这下掏出的才是真正的手机。他自嘲笑笑,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用慕云深来『逼』陆初说实话。
陆初被他握住的手指颤了颤,她阖了阖眸,再睁开时茶『色』的眼底雾气『迷』蒙:“恶心呕吐、头痛这些我都能忍受。但是我的眼睛……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眼睛刚开始看东西是一条线或是重影,但是最近却越来越看不清,视人视物大多凭感觉。还有,我的记忆也越来越差,越遥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而近期发生的事情反而记不住,偶尔还会识人不清……”
宋哲宣发现陆初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慕云深和苏暮是双胞胎,她口中的识人不清,莫非是指分不清慕云深和死去的苏暮?
宋哲宣不知道自己开车带陆初离开医院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车子在初云居门口停下时,他对陆初说:“陆初,我大概是疯了才会纵容你这么做,我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应该直接绑着你去住院才对。”
陆初借着光,从一团虚影里找到了他的眼睛,她如少时般无害地弯了弯眼睛:“谢谢你,哲宣哥。”
宋哲宣满腹的苛责在看到她的笑容时,烟消云散为一声浅浅的叹息:“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吗?”
“不用,你留下来不方便。”话落,宋哲宣眸『色』黯了黯。
陆初道:“刚才我说的事情,拜托你了,哲宣哥。”
宋哲宣点点头,随即又想起来她可能看不见,又出声:“好。”
陆初注意到他的动作,看着他身侧的那扇玻璃道:“回去的时候,记得把车窗玻璃换了,裂成那样,不安全。”
宋哲宣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这么近的距离,陆初是看得见的,但应该并不是十分清楚,否则刚才也不会把烟盒错认为手机。
“好。”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我送你进去。”
二人一下车,后面一路跟着他们的几辆车上也有了动静,陆初眯着眼往四周看了一圈,便看到车上下来几个隐隐绰绰的高大身影,二人开车离开医院不久,就被沈晨的人找到了,这次陆初没有让宋哲宣把人甩掉,而是直接让他们跟到了初云居。
她看着沈家的保镖,淡淡道:“劳烦告知一下你们沈总,我需要一个家政阿姨。”
宋哲宣把陆初送进屋里又叮嘱了一番,这才不放心地离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沈晨领着一个中年女人从不远处走过来。
二人相遇的时候,沈晨朝他颔了颔首:“刚才在机场不知道是宋队,失礼了。”
这么快就查到他的身份了?
宋哲宣眯了眯眸,视线在沈晨身上梭罗了一圈:“沈总真是年轻有为,怕是很快就能赶上当初的老沈董了。”
沈晨笑道:“宋队过奖了,我与伯父相比还差得远了,不说伯父,就当说姐夫,我也是及不上一分的。”
宋哲宣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姐夫是慕云深,他冷笑一声:“你姐夫要是真那么好,怎么会连……”
“哲宣哥!”一道女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陆初不知何时走到了二人身后,她抿唇盯着宋哲宣的方向,神『色』有几分紧绷。
“姐。”沈晨没有察觉到异常,开心地走到陆初面前,“你要的家政阿姨我给你带过来了,你看还需要什么?”
陆初没有理会沈晨,只是看向宋哲宣,蠕动了一下双唇。
宋哲宣看清楚了,陆初说的是:“求你了。”
他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宋哲宣说完睇了沈晨一眼,上车离开初云居。
陆初这才松了口气,看向沈晨冷淡道:“我只是要个家政阿姨,你怎么来了?”
沈晨把自己正在通话的手机递给她,戚戚道:“姐夫刚才说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让我把手机给你。”
陆初神『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