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北官道。
萧瑟的寒风肆卷着大地,沙沙之声从枫叶下传出,幽暗的天空下,显得灰白的官道上有一支长长的大军蜿蜒而行。当这支大军的成员点燃火把,高举在手踏步行军时,这些火把就像是一条扭动着身躯的火龙。
这支大军属于吴松大营,为数万余,正赶往苏州城救援。而此时,已经是苏州城陷入方腊军手中的第一个晚上。
吴松大营节度使陈涛,从三品武官,节度一方的将领。此时陈涛骑着一匹枣红宝驹,走在队伍中间,一身漆墨铠甲融在夜色里,旁边小校手上举着的火把光焰照映出他一张白净的脸,完全不像是个武将,五官深邃幽深,眸子虚眯,带着一丝阴冷。
关于节度使一职,虽然大梁大大削弱节度使的职权,地方将领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但节度使这个职位,仍旧是除了枢密、太尉下来的地方最高军事长官,一旦得到上头授权,便有资格指挥数万甚至十万军队。
陈涛早就知道苏州城被围,今天一大早就收到好几个赶来求救的苏州城斥候的急报,但他没有派兵来救。
理由很简单:没有调令。
大梁自太祖皇帝以来,立下制度:地方将领不得私自调兵,而且,地方将领在一地最多呆三年就要调走。
自安禄山起兵造反以来,中原历经一百多年的藩镇割据,地方军阀私设刑狱、滥杀无辜,杀戮恐怖笼罩着神州大地,太祖皇帝当初创立“地方将领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一制,其实是颇合民意的,也彻底根除了地方将领拥兵割据及作乱的现象——虽然本意是为了巩固皇权。
但没有任何制度是完美的,历经八九代皇帝,一百多年过去,随着契丹、西夏、女真等异族的崛起,这项制度的弊端暴露出来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调兵问题变得程序化、拖延。调兵的权利在枢密院,所有的调兵行动,都需要经过枢密院随行官吏点头同意,甚至每次大型战事,都会有皇帝亲派的监军前来坐镇。节度使、经略使、制置使、宣抚使、招讨使等具有统兵资格的武官,表面上是一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其实不然,被监军、枢密院两级一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自主权。
陈涛在下午得到授权,上头让他派兵来救苏州。其实他是不想来的,他已经知道苏州城已破,但是丞相、枢密院还不知道,他们下令让他来救苏州,那他就不得不执行。
大军距离苏州城五里左右的时候,遥遥望见苏州城里满天烟花,闪烁怒放,耀眼夺目,陈涛已猜到是方腊军和城内农民正在点放花炮庆祝,看了一眼后,将马调转回头,跟左右道:“苏州已沦陷,走,回吴松大营!”
“节度使大人!”这时前军中一名背后插着黄旗的校尉骑马过来,禀报道:“大人,前方有一队百姓,自称是从苏州城逃出来的,说愿领大人走水门杀进苏州城。”
“百姓?”陈涛眼眸虚眯,看了黄旗校尉一眼后,哼的一声,道:“带过来问问。”
这是一支大约200人的队伍,主要是由家丁、富户、商户、地主还有不少生员组成,他们的确也是苏州城的百姓。
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一支长长的大军时,一个个面露惊喜,仿佛看到了重回苏州城的希望,毕竟他们的家产还在苏州城内,甚至不少人的妻妾都还在城内。
“将军大人……”为首一个富户模样的跪在陈涛马前,张了张口,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发现他们这支小队伍已经被手持弓弩的兵士包围了。
“将军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陈涛眼眸一眯,朝左右挥手,指着这支百姓小队伍冷笑道:“大胆反贼!焉敢诈本将入城?乱臣贼子,给我射死!!”
“将军大人,我们真的是苏州城的百姓……呃!”
“呃!”
随着一声声猝不及防的低沉叫声,箭矢穿透这支百姓队伍所有成员的身体,几乎所有人倒下后眼睛仍然是睁着的,呈一种死不瞑目状态。
见这支百姓队伍人都死光了,陈涛朝左右挥手道:“把这些反贼脑袋都割下来!我们回营!”
左右副将相视一笑:这次的军功又有了……上头命令救苏州城,如果无功而返,上头必定要追究,有了这些百姓的人头冒充反贼人头,至少可以宣称与反贼交过战。
…
破庙。
第二天仍然是阴沉的天气,宋廷昨夜是坐靠着睡着的,感觉非常冷,早上第四个醒来,睁眼一看,陈大胡子、卢俊义、少年阿平还在睡,当然也都是坐靠着墙睡。
此时寒风吹进破烂的庙里,少年阿平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正发着抖,他上身穿一件单薄的脏兮兮的灰裳,下身是一条浆洗得发白的麻裤,当然大家也都是一身褴褛乞丐装,只是他看起来有些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宋廷记得自己也曾有一段时间像他那么瘦,瘦得跟皮包骨一样。但是很奇妙,自从和贞儿生活在一起之后,他“圆润”回来了,虽说每天练剑、跑步,不至于身体发福,但他的体重确实也增加了不少,此外,精气神也越来越好,眼睛也越来越明亮。他想,这应该是和他优渥的生活条件有关。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成为驸马,能娶贞儿,能拥有前世追寻不到的爱情……他真的很幸运。但转念又想,如今身陷囹圄,前一段时间还被赵金佶关在大理寺,其实也是够倒霉的……
“驸马爷。”少年阿平醒来,朝他恭谨地轻唤一声。
宋廷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跟他说道:“是不是有些冷?”
少年阿平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宋廷嘴角一抹苦笑,站起身,伸展了一下臂膀:“起来活动活动就不冷了。”
然后找一处空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找了根木棍,与醒来的卢俊义较量武艺,直把陈宝夫妻俩看得瞠目结舌,陈宝两只眼珠子瞪圆:“二位这么高强的本领,简直和潘子龙将军有得一拼啊!”
练了一会儿,宋廷已是一身大汗,卢俊义这个怪人,一滴汗没有,幽剑说他只是三流高手,他简直都不信。不过如果以轻功够不够高、能不能施展身法起飞来论的话,卢俊义只能掠身丈余,确实离施展身法飞行还差很远的距离。
练完了功,肚子饿了,才意识到吃饭又成问题,还有水的问题。这破庙是没有水的,左右500米也没有别的房子,地处小山坳,入口有一块断石,断石依稀可以拼凑出“寒”和“寺”两个字,也不知道全名是寒什么寺,还是什么寒寺。
庙里有一口枯井,早就干涸了,取不上水来,与陈宝一家子分吃掉所有牛肉干,喝掉所有水后,众人意识到,必须得去找水了。
“阿平,让你多弄点水,你不多弄点,你看看现在水不够喝了吧?你这个笨徒弟……”陈大胡子从牛皮袋子里掏出一些钩子之类的零件摆弄着,瞪了少年阿平一眼,嘟嘟囔囔道。
宋廷发现,陈大胡子似乎是每天呆在屋子里搞研发宅久了,经常对他的徒弟出声抱怨,脾气挺古怪的。
听了陈大胡子的嘟囔,阿平默默走开了,拿了两个水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此时寒风凛冽,大家正在烤火商量对策,一时间也都没注意到他离开了。
时间到了正午,惊变陡然来临了。
有一队入城的方腊军农民军搜到此处,当时宋廷与燕青正讨论出城的方案,扈三娘在厢房坐在蒲团上靠着墙睡觉,而老刘则跟陈大胡子询问阿平的去向,陈大胡子一脸惊讶……
率先发现农民军的竟然是陈宝,他见识过卢俊义和宋廷的武艺,连忙跑进来喊:“快,有人来了!”
宋廷忙去把扈三娘叫醒,所有人手持着钢叉、铁锏、斧子、木棍等,走到破庙入口来,早有一队农民军进来,这一队大约有十几个,一边走进来,一边叫叫嚷嚷。
“真是晦气!金银财宝都让第四军搜光了,也不知道这破庙,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没有金银,有躲藏的小娘子也好啊!”
“哈哈哈哈!只怕一个是不够的!”
当宋廷等人与这支队农民军碰面时,看到这些农民军不是抓着枪就是挎着腰刀,或者拿着大砍刀,但是却没有一个有完整的一套甲,有的穿个甲裙显得无比滑稽,有的只穿护肩或者护腿、护腕,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套甲分给了十几个人穿。
当这十几个农民看到宋廷等人时,也都吃了一惊,为首一个光头,长得五大三粗,肥头大耳,两眼瞪如牛铃,下巴有一把胡须,头上却没烧戒疤,看起来是个酒肉和尚。那和尚看见宋廷等人,先是吃了一惊,以为是见到了一群乞丐,可当目光看到扈三娘、周芸时,立即哈哈大笑。
“你们刚才说什么?小娘子?这里不就是有两个小娘子吧!哈哈!兄弟们,把这些乞丐赶走,把这两个小娘子抓起来!”
旁边一个猴脸儿,一看就是浮浪破落户,盯着扈三娘笑嘿嘿道:“大和尚!这个娘子不错啊!生得好看!”
扈三娘的双手已经快要按耐不住了,宋廷伸手按住了她,示意她别急。
然后宋廷走出两步,朝那个和尚说道:“是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他这么问,是担心还有别的方腊军队伍也注意到这里。
那和尚却不搭理他,吼道:“识趣的赶紧滚,把两个小娘子留下,饶你们一命!”
他这一吼,十几个农民军拔开阵势,举枪的举枪,搭箭的搭箭,目光贪婪地盯在扈三娘和周芸身上,周芸害怕地握着陈宝的手,虽然知道卢俊义和宋廷有高强的本领,可是这些造反军都有兵器,怕是打不过吧?
“退后……”宋廷看了陈大胡子和陈宝一眼,示意他们这些不会武艺的往后退。
可就在这时,陈宝的母亲李氏,从客房出来看到对峙的这一幕,又在里面听到要抢她的儿媳妇,忍不住佝偻着身躯迈步出来,朝农民军们说道:“你们这些孽障!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嗖!一枝羽箭穿过她的左胸。
这一变故发生的太快,谁也来不及阻止,陈宝、周芸两个惊呆,目中难以置信,扑上前去,哭喊着叫了好几声“娘”,可惜老妇人已经中箭气绝了。
射箭的是那个猴脸儿,他射死老妇人李氏之后,又再次弯弓搭箭,瞄准陈宝,口中道:“大和尚,瞧我再射一个!”
宋廷觉得再也没有多费口舌的必要,口喝一声:“动手!”
卢俊义、扈三娘、燕青三个同时闪身而出。扈三娘手持铁锏,斜里闪出,只见她手腕一甩,身子跃起,双足蹬开猴脸儿的弓,手上铁锏猛然落下,一锏,便将那猴脸儿脑袋敲开了花!
……
不到盏茶功夫,地上出现了十几具农民军的尸体,一个都没跑掉。
从这些尸体身上摸了二十几两银子、几枝带着血的银簪子,然后将兵器收集了起来,而这时陈宝、周芸两个还在抱着老妇人李氏的尸体痛哭。
明明躲过一劫,却没想到还是在这里不幸葬送了性命。陈宝为自己的不幸和母亲的遭遇而深感悲痛。
大家也都理解这对夫妻的心情,除了说声“节哀顺变”,也就只能由着他们哭,如今世道变了,天下大乱,别说普通人的生命如同蝼蚁,就是一身本领的人,也不知何时突然遇到危险送命。
入口有十几具农民军的尸体,如果不处理的话,很可能带来麻烦,宋廷等人将尸体先集中在岌岌可危的西边厢房,还有李氏的尸体,也不知该如何处理,陈宝坚持要带回家去入殓,见他这样坚持,宋廷等人也只能由着他,希望事情早点儿风平浪静。
晚上,阿平回来了,身上挂着两三个水壶,原来不知去哪儿打水了,还把另一只鞋子也弄丢了,打着赤脚回来的,满脚是血,说是有士兵追他,把鞋给跑丢了。他害怕地述说着,另外也带来一个好消息,“听说城里两天后开仓放粮,到时候所有的农民都会去领粮食。还要举行什么献祭大会,说是要杀一批官员的头……”
听了阿平带来的消息后,宋廷双目一亮,这是不是意味着,守城门的士兵将少许多,也许,是一个出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