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尘中气十足地说完那句话,整个人的回光返照便开始渐渐衰减,浑身的精气神如同被抽光了一般。
泛红的脸庞也在消散,转而变为了苍白。
这是人之将死啊。
不过唯一令人意外的是,孟飞尘这个不怕死的人临死前却嘴角含笑,对这一声却是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遗憾之事。
若说有那可能便是十年前青城中他没能救下她,害她身死。
没有她之前,他是‘一身儒雅英雄气,天下人愿识’的刀道,认识她之后,他是‘黄天厚土所载,不如我妻一爱’。
她死后,他一身儒雅英雄气又变为了颓唐气,遇到叶昶这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徒弟,他是‘好为人师’的天下刀宗。
人生再有波澜起伏,可是对他来说又有何恋?
他只想要问道青城,为天下妖问上一句‘我妖如何?’
在这么长与叶昶的相处中,他确信,叶昶已经继承了他的意志。
或许不知道多少年后,他这个令他颇为满意看似不着调实则洞若明察的徒弟会上山,会下山,会在天下号称为名门正派的地方,为他问上一句:什么狗屁的人妖殊途?
孟飞尘垂下眼帘,近墨者黑地双腿箕踞而开,喃喃骂道:“什么他娘的狗屁人妖殊途。”
挨靠着孟飞尘,从泣不成声中拔出无声流泪的叶昶听到了孟飞尘这句话,似乎明白孟飞尘的心意。
他轻声在孟飞尘耳边道:“师傅,这一路走来,虽然短暂但我们经历不少,花开彼岸愿忘情的血姥、只爱媳妇的猪妖朱晃...徒儿曾经问你,是不是天下的妖并非都是坏的,你说人分好坏,更何况妖呢。”
“待徒儿有成之日,便是徒儿为你,正名之时。”
“我要问这天,这人,这些所谓的英雄豪侠,名门正派一句...”
“人妖何曾殊途?!”
孟飞尘嘴角的笑更浓了,但是他的气儿也越来越弱了。
微微眯着的眼睛中,他似乎看到了前方雪地里,有一身青衣青丝的青蝶如花般在大雪中翩翩起舞。
雪下的更大了。
孟飞尘好似看到了前方那个面容姣好的蝴蝶青蝶飞到了自己身前,温柔地说上一句,“飞尘,酒已温好。”
孟飞尘抬起右臂,想要朝着前面那个青衣女子脸蛋上伸去,用从胸腔中发出的沉闷如蚊虫嗡鸣声道:
“青蝶?”
可空寂无疑的雪中,除了两人身影却再无第三人。
一旁的叶昶并未听清楚老道的话,“师傅?”
孟飞尘瞅着雪中空地,空地上有酒有她。
酒已温好,可人却早已凉。
————
迷迷糊糊的孟飞尘记起了不知是何时,那时候他早已刀开余口山,在江湖上闯下了硕大的名头。
那一天,同样是隆冬大雪季节,孟飞尘与和他关系颇为亲昵的大师兄刘宗厚奉命追拿一个害人的大妖。
那大妖胁迫和吃的并不只是人类,还有一些弱小的妖精。
而满身鞭痕的青蝶正是其中一个。
当时头发胡须并未苍白的孟飞尘与刘宗厚两个人虽说相互争辩了片刻,但最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出于怜悯之心,救下那个受伤最重以蝴蝶之身成妖的青蝶。
人类虽说对于人妖殊途一念有着颇深的执念,可对于人类驯服妖族当为坐骑却并无任何抵制,相反,还很崇敬。
比如八百年前的青城老祖架牛西行与五百年前的潢清老祖乘鹤东行谈瀛洲、访蓬莱的仙人之姿,一直是江湖上江湖中人所极为推崇与谣传的。
因此刘宗厚与孟飞尘带着青蝶这只妖精进山,倒也并无半分阻碍,更何况当时的掌门东乾游更是笑称青蝶与青城同有青字,称的上一个缘字。有掌门这句后更是无人敢有二话。
留在青城的青蝶也感恩刘宗厚和孟飞尘二人的相救之恩,与两人较为亲昵。
俗话说日久而生情,在这段时间孟飞尘也对这位虽是妖身却比人类更为娴雅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而青蝶也对性情洒脱的孟飞尘极为欢喜。
一人一妖出双入对,却没有发现出身穷苦因此心机深厚刘宗厚也是对这位娴淑的妖女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这也为十年前震惊整个天下江湖庙堂的青城叛逃一案埋下了祸根。
当初隆冬大雪季节,天下人愿识的孟飞尘会邀请四方好友煮酒煮茶,煮酒煮茶的便是玉手青葱的青蝶。
孟飞尘交友也称得上谈笑有雅士,往来有白丁了,因为他从不在乎你到底是风云江湖的高手还是默默无名从未踏入修行的普通人。
有佛门慧远,也有作为乞丐的丐帮,有高居于庙堂的一品大员,也有每日与斧柴为伍的丛林汉子。
但是孟飞尘认识的普通人却远远多于自诩名门正派的高手们。
与此同时的,他的敌人却与他的朋友也同样地多。
人怕出名,猪怕壮也正是此理。
若是只有两人时,喜舞的青蝶偶尔也会为孟飞尘在雪中如蝴蝶戏花一般空中翩翩起舞。
青蝶起舞弄清影,甩着两条用真气幻化而出的青色长袖如一朵青花绽放在白色的雪地中,长袖如若臂使,一会被青蝶洒向天空,一会又随着青蝶旋转而在空中如陀螺般绚烂而动。
而青蝶本人踏着从广寒月宫带来的能使天蓬为之一醉的步子临空而立圈出阵阵涟漪,俄顷她又飞到了地面,似一颗青色浮萍随风起起落落,摇曳着青色花布裙子。
最后青蝶双手束袖,碧青参差的丝绸一般的真气丝带如真灵般消散。
舞毕。
孟飞尘也从这长长的梦中醒来。
他双眼之中有青影,又喃喃低语:“青蝶?”
叶昶这次听到了孟飞尘的话,刚要说话,可下一刻,孟飞尘浑浊的双眼便被上下侵袭的眼帘所遮盖。
叶昶如方才一般轻声道:“师...师傅?”
只不过声音中带着颤。
见孟飞尘毫无动静,叶昶更加颤抖地重复叫了声,“师...傅。”
最终似是已知孟飞尘无力回天,驾鹤西去,叶昶握拳对着那颗屹立在风雪中的树猛地砸下,撕心裂肺仰天大叫一声:
“师傅?!”
四周风动雪动树动,独独人不再动。
那颗被叶昶锤了一下的树更是猛然一晃,树上的积雪沙沙而落。
盖满了叶昶与孟飞尘身上。
手上鲜血淋漓的叶昶一声暴喝后,随即昏迷倒地。
远处,有一布衣少女听到叶昶的那声若洪钟般的喊声,迈着碎花步子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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