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心头火起。她一想那凤凰火石何等珍惜之物,当世留不了几个,自己这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凤弈给自己乖乖呈上的东西,给了这么个老流氓,还被老流氓这样坑了一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中云色逐渐通透,顷刻后,晨曦铺开了几万里。行雨忽随新梦断,她想,春风还似故人来。
她调息了片刻,张开右手。掌纹一贯交缠,而从手指尖到右手手腕都却十分酸软无力。当真如他所说,自己魂火之力大不复从前,朝华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林中的翠意越往山下行去而越发生机盎然,再不似木屋旁那般死气沉沉。待她回到桐州城中的时候,天光已逐渐展平,巍峨的城墙在晨光里昂然伫立,今日想来是个艳阳天。
“朝华姑娘,你快去看看衍兄吧!现在就只有你能叫醒他啦!”朝华远远看许砚之跑得个满头大汗,一身狼藉,心下一惊。她忙翻身下马,随他跑了几步,又旋即问道:“他怎么了?”
“他昨夜喝了酒,一喝又醉了大半夜,到现在都没起来。”
“……”
朝华盯着许砚之瞧了片刻,忽觉十分精疲力竭,亦觉得此人实在十分令人心力交瘁。
而当季瑶将昨夜夜宴之时所遇之事:阿青行刺,阿妩原来乃乌鸦所化,众家丁连同官府的人最后翻遍了桐州城大街小巷亦没再寻得阿妩同邱溦等事情一一告知朝华的时候,她更感疲惫。怎的自己去了个城北探了个故人,这帮孩子便能撞见这么个大乱子?她旋即又一想,桐州地震之事却是自己的罪魁祸首,断不能让他们知道,遂咳了一声,道:“原来他喝多了反应竟还如此迅速,当真令人敬佩。”此一番恭维,十分面慈心善,十分德高望,将许砚之等人唬得一愣一愣地信了。
春日尚冷,倒比众人在丰城的时候回暖了不少。临衍半盖着被子,右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身着单衣,手腕上系了一条丝帕子。朝华将他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那帕子一角还绣了一条小鲤鱼,看她瞧得有趣,神色微妙,许砚之道:“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不懂事,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是我管教不力。朝华姑娘你要怪便怪我,衍兄是好人,不是那般拈花惹草的。”朝华看着他,这又是哪跟哪?
她慈眉善目地笑道:“一条帕子而已,许是谁忘在这里就给顺手拿来用了,这是何必?”她一边说,心道,这点破事都能叫不知廉耻,自己这老脸怕早给丢河里了;许砚之见其这般面慈心善,道,衍兄当真好福气。
“他睡了多久?你们喊不醒么?”
许砚之长叹一声,道:“衍兄当真神人,别人喝醉了要么说胡话要么耍酒疯,他昨天惊天一剑,怒斩妖魔,完事后我们都乱做了一锅粥,这家伙倒好,倒头就睡,睡得还巨沉。现在日上三竿,我们谁都喊不醒,要不是看他气息尚存,我都得去医馆砸门了。啧,当真神人。”朝华闻之,噗一笑,心道,当真看不出来。他酒量竟这般糟?
“那成,我陪他一会儿,你也去忙去吧。”朝华说完,又想起来道:“阿瑶呢?”
——在后院陪我那婶子鸡同鸭讲。这话即便连向来无所顾忌的许砚之亦说不出口。他折扇一摇,留了句“劳烦”便径自推门而出。一面走,他想,衍兄怎的有这般好的福气?又一想,这邱溦同自己交好也不是一年两年,怎的何事竟成了个刺客?而此刺客一走,瑶姑娘的身世自己又该找谁问去?一念至此,更觉惆怅。
床头挂了个红流苏穗子,流苏上穿了一串玛瑙珠子,珠子五光十色,穗子编法特别,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恰同临衍的头发丝绕在一起。也不知是墨色中飘了一缕红,或是红里缠了墨,朝华想,他竟睡得这般沉。
他还是醒时更为好看。睡着时仿佛时间皆被冻结了,他这身皮肉也如被封在冰棺里一般,死气沉沉。若是醒着,则那眼睛张开的时候,如云霓拨开了雨,雪后千峰入半城。她抚上他的眉头,怎的年纪轻轻,这般端着,连睡着时亦不忘摆这个骄矜的苦脸?是梦太凄楚么?
她凝了一簇白光于指尖,想探他的梦。然思索了片刻,她又想,她窥得他的梦境,而后又如何?他的生命中便有她了么?他便能陪她走过这漫长的,昏沉的,如海一般辽阔而无尽的漫长时日么?朝华站起身,打开窗。天蓝如洗,一片晴好,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正高卷。
她忽有些怀念九重天上的萤火和雷声。
临衍哼了一声,捂着头,坐起身。他的一席梦境甚是古怪,忽而是阿妩化开的人皮,忽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他有旋即想到自己曾在永州之时,明汐同自己一起一道去捉妖,事成之后给人灌得多了,他同明汐一时兴起,切磋了两招。他的一手风声鹤唳也较平日更为强横,不复温文与克制,明汐倒勉强招架住了,然怎的自己一沾了酒,便竟这般失态?
仿佛一股灼灼的力量正在体内渐渐苏醒一般?
他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只感头痛欲裂。
朝华给他端了一碗粥,放在桌上。屋内陈设典雅,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画,松鹤延年,甚是清俊。他撞上她的眼波,临衍怔忪了片刻,耳根子没来得及发热,视线也来不及错开。许是一晚宿醉,醉得太厉害,他想,竟在她脸上看出些许温软与静好。日头太过晴好,碧天如洗,这般不真实。临衍站起身,脚下一软,又摔了下去。
“……”朝华颇为无语,将那碗粥端到他的跟前。临衍就着白瓷碗边一吹,想,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他轻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抬头道:“你这粥……”好像是没熟。他轻叹一声,将碗放在桌上,卷了卷手袖,道:“厨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