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君守剑阁,云缨守占星台,二人相距不远,但都不喜在众人面前露脸。临衍上一次见云缨长老还是自己往丰城之前,再然后便是明汐重伤之时。临衍提着一盏明灯走到门边,只见剑阁巍峨,繁星璀璨,天地浩渺,而自己如沧海一粟,渺小如尘烟。
剑阁中有谈话之声,临衍走上前,敲了敲门,怀君应门,朝华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脸诧异。
临衍见朝华,忽觉怪异。并非厌恶,也非惴惴,只觉……她的秀色与明媚,她的目下横波都仿佛是成了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照得他心头沉闷,无地自容,照的他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临衍低下头,道了声歉,溜之大吉。他心头不安,见二人,不知当作何反应。朝华二人也甚是莫名,怀君咳了一声,回头瞥见朝华,恍然大悟,不可置信,神色复杂,道:“……你莫不是又……?”
“……”
朝华闭口不言,此沉默即为默认,此默认实在令他目瞪口呆,技出无奈,忍无可忍。怀君缓了许久,广袖一拂,指着门口道:“……给我出去。”
“……”
待二人一番口舌,拉拉扯扯,好容易将怀君哄好,朝华揉着额角,心道,你也老大不小一个人,怎的就不能眼光放长远一些,对儿女之事看开一些。然此话她万万不敢同他当面置喙,怀君将一本手抄的薄册子往她跟前一砸,道:“拿着它,离开天枢门,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此薄册子甚新,封面上《四国史考》几个字倒像怀君的手笔。朝华一挑眉,心道,你竟还专门抄了一份?
她捡起此册子看了看,道了声谢,罢了郑重道:“玩笑归玩笑,还有一事,你须得做足万全准备。”她将临衍血脉与桐州之事略略说了,怀君虽早接了陆轻舟的书信,此时听她这般身临情景地一说,也不免诧异。怎的这孩子下了个山,遇到的竟都是这般匪夷所思之事——你到底是个什么灾星附体?
朝华不知其心头辗转,自顾自道:“即便他血脉之事算是巧合,但自丰城开始,我总隐隐觉得,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将我们推着一步步往前走。”
“怎么说?”
朝华沉吟片刻,道:“我辗转人间许久,偶然寻得的故国踪迹不过只言片语。然而一直以来我始终有一个巨大的疑惑——九重天昔年灭于一场不知其所起的浊气,这么些年过去,神界当真没有几个幸存之人?于是我猜,此淮安王珣,或许也是个神界旧人。”
“……有趣,”怀君不冷不热道:“你自己不久前方才说过,神脉离了神界便会不断衰微,即便你有天子白玉圭护着,其他人可没有……”他说到此处,一顿,恍然大悟。没有天子白玉圭护体,也不见得就全然没有办法。据桐州的守墓人所言,此四方石内自成一片天地,其时间流逝更慢,待久了魂力受损。既然毕方能在一方碎片里活个八百年,谁又能保证,三山六界之中仅只有一个毕方呢?
“有趣,有趣。”这两声喟叹倒总算真心实意。怀君托着下巴,皱着眉头,低声道:“你这猜测其实也有些道理。若淮安王乃神界旧人,这也便解释了为何子陵君与公子无忌对战之时,公子无忌能放出三条大白蛇——此蛇同神界有些渊源,我回头说与你听。这也更解释了为何公子无忌大胜之际淮安王蓦然不见了踪影——或是魂力有损,或是神脉衰微,我们不得而知。”他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边道:“有趣,当真有趣。所以你专程让我查此《四国史考》便是为了翻淮安王的旧账?”
朝华点了点头。昔年胡世安为找人修此书也算是呕心沥血,其间所挖出来的淮安王之旧事,或真或假总也有些线索。怀君略一沉吟,道:“既这般说,你随我来。”他将朝华领上了楼。世人皆道天枢门剑阁中或有神兵宝器,然此实为讹传。剑阁之中没有刀兵只有剑谱,二楼是怀君的地盘,其一地书页狼藉,一地食物残羹,令朝华见之甚为惊心动魄。你师兄这般洁癖的一个人,怎生容得下你这般邋遢?
怀君略一咳嗽,轻道了声“比较乱,莫见怪”后往一堆故纸中翻翻找找。待他好容易翻出两张残页,再将此残页展开,古黄的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几个不知名的咒符,朝华见之一头雾水,怀君道:“你们去丰城时遇见的那个海棠花,我令人将捆花的铁链子上的文字拓了下来。此文字我虽看不懂,但我在另一处也寻了个踪迹,你看——”他将朝华手上的《四国史考》翻开,指着一页上的一张图,道:“此乃淮安王之王陵的一块砖。”
朝华两相对比,恍然大悟:“原来捆着那妖海棠的铁链子竟这般古早!若我们推测不错,淮安王昔年助公子无忌征战之时曾在人界留了些踪迹,那乘黄一族识得此踪迹,也即意味着——”
乘黄已被淮安王纳入麾下。八百年前淮安王珣不知为何突然失踪,现今他却又不知为何突然现世,此件重重,一层一层,令怀君细想而暗暗心惊。“……若他是神界之人,此文字你为何竟不认得?”
朝华一挑眉,道:“九重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又怎能谁都认得?”
怀君咳了两声,盖因此处实在是灰太大,空气污浊不堪,朝华早难以忍受,此时也不由戚戚,心道你在此阁楼上一闷就是一天,当真勇士。二人下了阁楼,朝华长舒一口气,忽然想到一点:“我在桐州之时,确实探了一探这所谓‘往生之法’。那守墓老者同我说,昔年妖界皇族将此法封印后便再无人知其由头。但真若细究起来,此法倒同上古魔族有些渊源——吞食他者内丹以助自己法力大增,此话听起来可有些许耳熟?”
怀君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也罢,我随意一猜,做不得真。”朝华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乘黄,淮安王与妖界倒是连起来了——那昨日山门前的那场血战,你可有查出些由头?”
一说此话怀君便来气。门中一传十十传百,道妖魔此来或为寻个什么“神界太子转世”,然朝华一口断定神界断没有转世之说,怀君思来想去便只得想到临衍这层。临衍半人半妖,其生辰八字——据庄别桥留下的只言片语推断——也断非什么阴时阴月,不知这一群妖物听信了什么谣言,扰得天枢门人心浮动,一个个对临衍及当年庄别桥收留他的事情颇多微词。加之临衍在山门前惊鸿一剑,众人明面上称赞他天枢门后辈大有可为,背地里却还不知如何杜撰,此一层一层,一通烂账,全赖朝华不请自来,来了还不走。
朝华被这天降一口大锅砸得甚是无辜。她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这关我何事?妖怪们不知道,乘黄还不知道么?我昔年被罚十世轮回,活了这么久既不见衰弱,必有神物相护——”此一言,她一顿,二人相顾无言,唯余一个灯影忽明忽灭地跳。
神界太子转世或为捕风捉影,朝华体内的天子白玉圭可是货真价实。那时候在丰城,乘黄与她一见,见之哑然失色,想必回去后那群妖物一合计,抱了团来抢她也是情有可原。怀君默然无言,朝华一拍手,道:“不对呀,阴时阴月之谣传早在我与乘黄见面之前便在妖界传得沸沸扬扬,我这几百年甚是低调,他们从没见过我,又怎的知我身挟神物?”
怀君一想,竟有些道理。他一皱眉,道:“这阴时阴月之事你当真不知?——那你一开始又为何认定了临衍?”
此一叩问,朝华神色一凝,笑容险些挂不住。
怀君步步紧逼,细看着她,神色虽不锐利,这不急不缓之态,倒颇有了点泰山崩于前的从容之姿。他淡淡道:“这百年里我左思右想,若果真如你所言,神界没有转世之说,你又是缘何找到了我这师门中人?又为何认准了他不放手?”
这事解释起来实在,复杂且令人痛彻心扉。朝华不想同他纠缠,敷衍了两句,道:“他同旁人不一样,此不重要。”怀君不信,目光越发锐利,朝华叹了口气,道:“个中复杂我回头再同你说,反正与你天枢门无关。但你说的局,我倒有一个猜测,你不妨一听。”
“你说。”
“且不管乘黄与淮安王是什么关系,淮安王对我这天子白玉圭的事又知道多少,此神物若说真的有用也便只对神体有些用处,其余凡夫俗子要了这东西,连安放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我略一思索,觉得这阴时阴月之说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所谓勤王之名。”怀君若有所思。
“正是。妖界自宗晅大败之后,人心涣散,各族各自为政,要把这一群草莽组织起来,需得一个极好的理由。此理由不能全为假,也不能全为真,假的部分自不必说,至于真的部分……”朝华背着手,似笑非笑,猛看向了怀君,道:“这就要问你。你一直没同我说实话,临衍这一半妖血,到底来自谁?”此反将一军,洋洋得意,怀君被问了个哑口无言,顿了片刻,当时当下实在编不出好借口。
“……你凑过来。”他愤愤道。朝华奇了,怎的还这般装神弄鬼神神秘秘?怀君往她耳朵边说了几个字,朝华闻言大惊,捂着嘴,往房间两头看了看。这一地狼藉一堆古籍实在没什么可看,怀君若非故作神秘,想必即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天枢门里头又怎会隔墙有耳?朝华一念至此,恍然大悟,看着他,目中又多带了几分敬佩。
你师兄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丢给了你,甚是不容易。当真不容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朝华道:“守着这样一个大秘密,若不去争一个那高位,若还坐以待毙,无论如何,当心日后被动。”
此一言却是戳中了怀君的痛处。天枢门里掌门之位空悬了二十几年,若非因着山石道人实在太过惊才绝艳,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怕被人戳脊梁骨,另一层,也因着明素青长老素来雄心勃勃,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他怀君一个耳根子又软又无心权势之人,能让其躲在剑阁里一个人吃睡到死已是上天之恩赐,偏生他剑法精绝,又顶了个山石道人亲师弟的名头,教人不关注他也不行。
光是应对明素青与松阳长老有意无意地打压已令他心力交瘁,前几日里避世多年的陆轻舟忽然给他传了个信,言,若怀君有心,他或可号召凌霄阁旧部支持他争上一争。他哪里想争,若非为着临衍和北镜两个孩子,他恨不得学陆轻舟一般泛舟江湖逍遥四海,找个茅庐自己琢磨剑法去。
所谓形势不由人,现今连朝华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搅屎棍子都来撺掇他做此事,想必外头风言风语,已令人不忍卒听。怀君在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几番长叹,唏嘘恍惚,朝华抱着手臂挑着眉,心道,你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这么不经事?
“再说吧,”怀君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眼下的四方成道会扛过去再说。”
朝华又一挑眉,摇了摇头,甚是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