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四方成道会便又不得不说到吴晋延。吴晋延是南方人,家学深厚,书香门第,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送到凌霄阁修身健体,谁料一呆便呆了一辈子。当时的凌霄阁还是众仙家魁首,门中势众,人才辈出,门里门外众长老一合计,不如将小辈弟子们定期聚起来切磋切磋,排个榜,挂个名,也好令众仙家相互指点,看一看各家成绩,窥一窥各家后继是否有望。此传统一直被沿用到了吴晋延这里,他年年夺魁,年年将同辈弟子揍得找不到牙,众长老又一合计,这样实在太过难看,于是便将门中的论剑大会加了文会一节,道,若有人博览群书,参悟大道,舌战群儒,将众人辩得心服口服,那此魁首之位,便也可以授予他。此为“文魁首”。
吴晋延那时初出茅庐,春风得意,正摩拳擦掌,打算来个文武两魁首。谁知他志得意满地往那“文曲台”上一站,甚至都还没站稳,便被个又矮又秃的人辩了个哑口无言,心再不服,口也不得不服。这人便是朱庸。
朱庸人如其名,长得如一颗土豆一般,毫无凌然仙气。他乐善好施,人缘极好,也便是这样一个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加之一脸憨厚笑意,一脑子匪夷所思的歪理,将志得意满的吴晋延辩得险些拔剑揍人。此乃另一番逸事。
吴晋延同朱庸你争我夺了好几年,即便后来二人分别继任凌霄阁长老与齐云观观主,也自争论不休,从未有一刻消停。再后来,宗晅将吴晋延吊在了抚云殿大梁之上,朱庸献拂尘以自保,众人皆戳着脊梁骨骂他懦夫,他两袖一甩,唾面自干,不辩一言。四方成道会在此战时便停了几年,战后众仙家又一合计,小兔崽子们还是得给个机会争一争,否则忧患之时一个个竟毫无准备,这可如何是好?
朱庸也便在这个时候大手一挥,大梁一挑,道,此主意甚好,他愿担文魁主考,请各仙家不吝啬赐。那时他刚失了小徒弟,又失了一条腿,众人见其这般惨兮兮而又深明大义,甚是敬仰,于是这四方成道会的传统也便一直坚持了下来。然自吴晋延一死,众仙家再无有小辈能如他一般连夺三次武魁首,而朱庸也再没有在“文曲”台上同谁这般面红耳赤不相上下地辩过,此乃后话。
今年的四方成道会道有些不同寻常。天枢门刚经过一场血战,众仙家本都已做好此成道会延后之准备,是以当帖子依旧如约递到各方手上的时候,各家且唏嘘且敬佩,且敬佩也心怀揣测。照说你一门被妖军盯上不久,折了人手自顾不暇,此时若不休养生息,还凑这番热闹是为何?再仔细一想,天枢门之盛名远扬,众人无不钦佩,既钦佩,自不能因这一战就露了怯。
想当年山石道人率众同宗晅血战之时,岐山一片盈盈修竹与苍翠之色尽数被烧成了灰。
明素青拿了各家名册,一看,赫然见了“凌霄阁”几个字,心头一凛。昔年吴晋延令凌霄阁的大名挂在“武魁首”之榜上挂了整整十二年,三届论道,各家无不敬仰凌霄阁盛名。后凌霄阁的名声在慕容凡手上一落千丈,天枢门因山石道人之故异军突起,此一届小辈弟子虽说还算看得过眼,然凌霄阁这时候来凑的这种热闹,却又所图为何?
他沉吟许久,悄声吩咐了下去,将明汐的名字在名册上划去了。也正是同一时间,沐芳拿了名册,将季瑶的名字也添了上去。此时距四方成道会还有两天,众仙家陆陆续续派人往天枢门赶,山下客栈人满为患,弟子房两人添作四人,前山吵吵嚷嚷,甚是热闹。也恰在这个时候,朝华往后山去,敲了敲后山小木屋的门。
今日是个晴天。前几日一场将下未下的雨将门中小弟子们扰得一惊一乍,大雨最终没能落得下来,而当积云散去,天光大白,薄透的云层如翱翔的凤凰,翙翙其羽,山岚远波,春梧绿蕤蕤。午后大晴渐收,天气也不那么热的时候,北镜抱着剑站在“玉衡”台的右手侧,冷眼看着北诀一路被洗尘山庄的弟子揍得找不着北。
当真丢人丢到姥姥家。她想,也不知怀君师父收他的时候,是否早已经嘱咐好他,将来切莫对人说起其师门。师门丢不起这个人。
这是四方成道会的第一日,早间时候众仙家还纷纷来凑了个热闹,天枢门殿前广场上人声鼎沸,人才济济,摩肩接踵,盛况空前。连一贯不爱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怀君都来看了一眼,又同几个旧友打了招呼,到了午间时候,众人打盹的打盹,吃饭的吃饭,这“玉衡”台子上切磋的弟子便也都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
四方成道会分“文曲”和“玉衡”两个场,文场被排在了后头,观者寥寥,“玉衡”这武场多在第一日,盖因舞刀弄剑兵刃交接的事情,众人看得更为有兴致一些。然而再有兴致的事,持续了一天倒也有些乏了,更何况各家首座弟子多在第三日压轴,这第一日的小打小闹,大多是给才入门的弟子练练手。大多没眼看。
北镜且看且抑郁,且抑郁而心头气闷。这对方这般明显的一个破绽都没抓住,眼看高台上的自己的亲师弟第三次技不如人,被人掀翻在地,北镜想,这家伙恐怕这辈子出不了山了。另一边在高台上的北诀也甚沮丧,自己修为不如人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但这再不如人也总不至于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连打三场,两败一胜,战绩平平,心灰意冷,一边想,怎的今年洗尘山庄派来的弟子都这般生猛?
日头有些晃眼,云层不似平日那便规整。北诀唉声叹气地下了“玉衡”台,北镜见其如此,便是心头再恨铁不成钢,口头也只得宽慰道:“较去年还好了些,有进步。别灰心。”北诀早已心灰意冷,身体又乏,困倦而又沮丧地走了两步方才想起一事,道:“怎不见大师兄?——连明汐也没来,他不是一概喜欢看他人演武么?”
北镜摇了摇头,将他一路搀往弟子房方向走。大师兄自桐州回来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甚是神秘,连那同她一道的朝华姑娘也都成日不见人,不知又在密谋何物。她又想到山门之战时二人一触即逝的相拥之态,嘴角一抽,心下一阵怪异。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搅到一起去的?——门中人不是私下里谣传说大师兄要同瑶师妹定亲?
一想得到定亲一层,北镜又想到了顾昭。想到顾昭,更是一股气。
“师姐,那不是明汐师兄?”
北镜回过神,顺北诀所指的地方看去。原来明汐正一个人站在弟子房前的小广场上,吊着个手,远远朝向着殿前广场的方向,神色落寞,暗自出神。想来也是,他本对此次四方成道会摩拳擦掌了许久,现在忽然受了伤,又不知为何被明素青长老除了名,这般一来,他远远看着众弟子舞刀弄枪而自己竟如身外之人,实在是落寞。
北诀朝他打了个招呼,明汐不咸不淡回了个招呼,又同他寒暄了两句今日战果。
北诀被他问得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道:“要是师兄你在就好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上台也是丢人。”此处距“玉衡”台不愿,前山的刀兵之声都能隐隐听得见,明汐闻此,心下不屑,表面上却还是道:“没事,你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机会。”
眼看二人这寒暄得实在没有滋味,北镜灵机一动,道:“你明汐师兄的一手疏风剑法很是洒脱,不如你就请他给你指点些许,明日或许还能用得上。”北镜此言倒同北诀没什么关系,盖因她素知明汐要强,见其这般怅然,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只盼他能开心些。
明汐一听,虽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心底却也有几分跃跃欲试。北诀左看右看,哀叹一声,心道,我这都要散架了,你们还来折腾我。他虽如此,也只得拔了剑,拖着疲惫的身躯一一舞过。
明汐在一旁看得既急且不屑,心道,怀君长老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眼看北诀笨手笨脚,同手同脚,将这样潇洒的一式疏风剑法舞得如舞狮一般雄浑且没有丝毫用处,他心头一急,抢过他的剑,道:“这里,脚要站稳,手肘再放开一些。”他左手被吊在脖子上不尴不尬,右手却甚是灵活,北镜也看得有趣,来了兴致,一道拔了剑,同他切磋了几招。
门中严禁小辈私斗,然而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前山吸引了去,后山上二人点到即止,你来我往,也不过图个快意。
明汐确实快意。北镜的剑式他是知道的,刚猛而狠绝,招招不留情面。他此时拿了剑,左臂尚未痊愈,胳膊与身体相连的地方被扯着地疼,然而一想到若此时好容易找了个机会同镜师姐交手,哪怕战个平手,也好歹对得住自己这二十多年的苦修,于是他紧咬着牙,强忍痛苦,同北镜打得竟不相上下。
北诀在一旁看得呆了,心道,怎一个伤患竟都比自己厉害?
二人且战且来了兴致,北镜一招流风回雪正取明汐下盘,明汐嘿一声笑,早有准备,反手一招沙场点兵便往她的肋下削去。与此剑招一道的还有一枚风雷决,北镜躲过了剑招却被他的风雷诀击中了左手臂,她只感手臂一麻,也不敢同他正面交锋,招式缓了一缓。
明汐抓了机会迎难而上,北镜且战且退有条不紊。两把长剑在日光里划出流虹一样的光,草地上的嫩草被剑意一带,也堪堪折了腰。明汐紧摇着大牙,撑着一股狠意同北镜对抗了十几个回合,然十几个回合后,伤病的颓势逐渐显露出来,他的额头沁出了汗,胳膊一阵又一阵地发麻。
北镜也觉出了他的异样,手头招式稍缓,道:“可还继续?”
“当然!”明汐越挫越勇,只觉这一口气若还撑不住,自己此生便再无指望了。北镜不晓得他从哪里惹来的一口闲气,一招一式尽发泄在了自己头上,也是莫名,也是不忿。她闻言,便也再不留情,一剑往他的肩胛骨上砍去。
明汐就地一滚躲了这刁钻的一剑,奈何此动作幅度太大,左臂一阵撕裂似地疼。他轻哼了一声,一个不稳,长剑脱手。北镜也一惊,道:“师弟,你可还好?”她将长剑往地上一扔,忙跑上前,将面露菜色的明汐扶了起来,明汐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此事又看自己落败,心头抑郁,更恨自己无能。
北镜已被吓得蒙了,心道,同门切磋,又不是同外人对战,你这又逞强给谁看?
北诀也被吓得愣了愣,扶着明汐一个劲道歉。他道不觉此局同他有何关系,但一想,道歉或许能让师兄好受些。
几人七手八脚将明汐搀起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两声击掌之声。明汐转过头,只见一个秃头圆脸的矮胖道士站在几人身后,一脸慈悲,一脸欢喜,满脸都写着“后生可畏”。他摇了摇头,道:“这位小兄弟虽然有伤在身,这一股少年英雄气势却是令老夫刮目相看。长江后浪推前浪,当真了不得,了不得。”罢了又对北镜道:“这位小姑娘也颇有君子之风。既不趁机欺负他也不刻意让他,算得领会了‘战’之真意,可喜可贺。当真英雄辈出。”
明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朝那人行了个礼,道:“见过朱观主。”这人便是朱庸——那个无论旁人作何寻常之举,他都能将人夸出八朵莲花的齐云观观主朱庸。算来明汐几人自丰城回来后还在他那里暂住过。
北镜也识得此人,她乖乖行了个礼,问道:“雕虫小技,小辈献丑。倒是观主怎的不在前山观战,可是我天枢门招待不周?”
朱庸忙摆了摆手,道:“你可千万别同老头子客气。我不过坐的久了,闲得无聊四处转转,谁知你天枢门甚是雄伟壮阔,我一个迷糊,不知为何到了此处。”他走上前,摸了一模明汐的肩,道:“小兄弟这伤可不轻。我回头差人给你些金创之物,你底子不弱,若好生修养,将来必能学有所成。”
他轻拍了拍明汐的肩,明汐被他夸得一阵脸红,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要说朱观主这样一个江湖地位,既能断言他将来必学有所成,想必不是妄言。他千恩万谢,自告奋勇要将朱庸带到前山去,就连那坠落后伤了的胳膊都没有这般疼。北镜见其神色兴奋,也不拆穿,只道,明素青长老这也太严苛了些。看他样子,怕是自从入门来就没被人好好夸过。
“你还是先去治伤罢,我一个糟老头子,丢不得。”朱庸被他哄得哭笑不得,连连回绝。临走时他忽又问道:“却不知这位小侠师承的何人?”
他听了明素青的名字,肃然起敬,点了点头,道:“当真严师出高徒,不得了,不得了。”
明汐兴高采烈寻了药堂弟子拿药,兴高采烈回了房中,左思右想,竟兴奋得险些手舞足蹈。照朱观主方才所言,自己这胳膊不但有救,若将来勤加练习,说不定还能有所建树,在武学一路上更上一层楼?他一念至此,心头狂喜,这一喜,连日来的忧愁尽被覆盖,竟兴奋得一夜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