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世上最沉无力的是国破家亡,城春草木深,狼烟过后的一地残躯与白雪,以及雪地上蜿蜒的、与污水混作一团的血迹。
那是无双城被妖魔侵占的第三年,我的父亲试图出城报信,被妖魔于西城门口当场截杀,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晓得城外是个什么光景,三年之中,城主隐退,妖魔将百姓凌虐得不成样子。他们每天都会告诉我不同的故事,第一天说有人在城外救援,第二天又说,救援之人不敌妖魔之力,已然身死。
后来大家都淡然咽下了许多事,我的母亲便同他们一样,告诉我说,仙家各人都忙着辟谷成仙,躲开那三道惊雷,至于无双城中的百姓,谁又会在乎?
我偏生不信。我扎了许多风筝,乘着夜色,将那些风筝都送到了天上。当那些蜈蚣形的纸风筝上天的时候,我想,若苍天有眼,或许能听一听我的声音。我的母亲因着给城主送冷食方才活了下来,我那时八岁,小叫花一个,往那狗洞之中一钻,便连妖魔都找不出来。
许许多多的风筝被送到了天上,许许多多的风筝被妖魔射了下来。后来我才晓得,此举甚是大胆,也正因如此,无双城中许多人也同我一样,偷偷将风筝送上夜空,祈求上苍开眼。
那是在我将第十五个风筝送上夜空的时候,我看到了火光。由西城门往东,一路蔓延,明火烛天,天色也被镀得凄艳,若我父亲在世,看到这一方烛火,想必也会十分宽慰。大火烧了整整三日,我同母亲躲在一口枯井之中,日夜祈祷,只盼着火光熄灭,旭日东升的时候,迎接我们的能够是一个安宁盛世。
我是被一双枯手从枯井中拽出去的。妖魔溃不成军,枯守城中三日,最后竟以百姓性命相要挟,换得那位英雄好汉剑下留情。
也是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所谓兵临城下的八百万援兵都是江湖讹传。那天晚上的援军只有二十个人,此二十人皆身着白袍,领头那人,白衣胜雪,一剑霜寒,却令千军劈易,城中妖魔皆逃窜。
那人后来成了我的师兄。
妖魔以我母亲的性命相要挟,那人剑光一窒,我的母亲最终却依然没能逃脱妖魔的毒手。母亲的血溅了我一身,妖魔的血也溅了一地。我被吓得失了魂,抱着那人的大腿止不住地哭,那人实在没有办法,求助似地将我抱了起来。也正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枚寒冰箭擦着他的鬓角飞掠而过。
射箭之人给了我一个白玉葫芦,我喜欢得紧,后来又将之转赠给了师兄,此都是后话。
我的师兄是一个奇妙的人。我入门中不久,他已艳惊四座,技压群雄,但他依然喜欢到我这里来喝酒。或许是我话不多,一说话就脸红,他喝得尽兴便会同我絮絮叨叨许多他的事。门中不让饮酒,他被罚跪在思过崖不知多少回,每一次都不长记性。
他同我说他的鸿鹄之志,他担任刺史时候的趣事,他在门中如何同那些小屁孩子一道斗鸡走狗上房揭瓦,他的婚事。他那一门由其师父亲指的婚事令他十分恍惚,我虽不知为何定亲令人恍惚,但他那段时日老往我这里跑,跑完了又往祁门镇停云别苑跑,我猜他该是去见那个射箭之人,而那射箭之人虽不温和,好歹也是个女的。
“世间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同我念叨的事情我不甚明白。门中功课重,过了早会便又得往经书堂中坐一整天,我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倒是成日怠慢,今日还是门前流水尚能西,明日就变成了早生华发。我被他聒噪得没有办法,只得同他委婉一提,道,我这里负箧曳屣,行深山裂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每日每日地早起晨练,不是为了来听他谈这些云里雾里之事。
他略一收敛,第二日又故技重施。我后来猜,他虽名剑加身,是个妙人,却也是个普通人。他的普通人的一面与妙人的一面并不能很好地合并到一起,这也便令他一边往停云别苑跑,跑完了又要来找我唠叨。
此为心不定,我帮不了他。
同舍生皆披锦绣,衣绫罗,我则缊袍敝衣,毫无艳羡之意。我有时觉得他们都太闲,而我失了双亲,失了家与国,若没有一把长剑在手,世间也必容不下我这一个闲人。后来我师父说,此也是另一种心不定。直至若干年后,我的师兄身死,我名满天下之后,才悟通透了一些事情。
有人贪恋权势而心不定,有人日日惶恐而心不定。我的师兄挂了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剑霜寒,惊才绝艳,却依然没能同他的君子之道共存,此为心不定。而我虽潜心修行,却将身家性命都系在了剑法与力量之上,此也是心不定。
他曾同我有过一番云里雾里的畅谈。那是在他大婚之前,他对我说,原来人之所欲所求,到头细算,也不过这几样俗事。也偏生是这几样俗事,却能让你我在人间烟火之中不至于恃才傲物。
“那你的所欲所求为何?”我问。
“一杯酒,一把剑,一首长歌,四海安宁。”他笑道。
我以为他又要唠叨那别苑之中的人。他噗一声笑,摸了摸我的头,道:“儿女之事小,家国之事大,我虽不全然是个无懈可击的君子,却也是个拎得清的。”
我不敢苟同。“你将人家留了许久,人家又给我送东西又给我送剑谱,最后都化成了个‘拎得清’?你这得成了什么人?”
他笑意一僵,道:“……人家比我还拎得清,若真说负心薄幸,我才是被打入冷宫的那一个好不好?”
此人太过不着边际,我不屑同他瞎扯。他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事,诸如天道师道,天地君亲,我被他扰得头甚大,只得逼他同我比剑,他若能打赢我我便听他说下去。果不其然,太闲之人的剑法没有太多长进,处入门时我还略有些怕他,现在他被我一顿胖揍,也只得笑嘻嘻恭维我大有长进。
自是长进的。若没有这点长进,这天地之大,我便也没有了活路。
“既你这般骄矜,又为何应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若你执意反抗这门婚事,想来师父也不至于勉强。”我既是问他,也是在问自己。他的这门婚事勾连在他的君子之道上,不上不下,上下翻滚,我的剑法勾连在我的君子道上,有事我觉得一把长剑便是我的全副身家,有时却又觉得,身家一物,总该还有些别的指望。
他沉吟许久,道:“此无关婚事,无关儿女情长,关乎我。”
他的身上有一道沉沉的枷锁,洞房花烛是一个枷锁,掌门之位是一个枷锁,他的君子之道又是一个。我身上的枷锁虽不如这般沉重,但也有时让我喘不上气。
“我浪荡这许久,总以为体会过的人事越多,便越能够将这世间看明白。其实不尽然,”他说:“我有时候会,这漫无边际的红尘滚滚,漫无边际的声色犬马,何时才能是个头。我的克明俊德,我的海晏河清,同我又有何关系?我的未婚妻是个温和之人,也是个强悍之人。她有着令惊涛归于宁静的力量,此种力量我从未在他人身上寻到过。我一见她便觉得,这或许正是我想要的人生。”这是许久许久之后,他同我写了一封信,信中所言之词。
“我从未做过这般正确的决定。”
接到他死讯的时候我正在闭关,那时候天下寒白,门中一片素缟,我站在漫天白华之中,忽然感觉到沉。我原以为,天地之大,有一剑在手便是活路,此时一看,即便妖魔退避,人世安宁,这四海之宁靖,万民之安定,天枢门剑阁之主,剑阁之上万顷的霞光与星辰,都让我感觉到沉而惶恐。
我再不是那个抱着他大腿哭的孩子,但天地敞阔,我有职责所在,我也只剩归途。
我始终没有机会再问他,待你那一首长歌,四海安宁的经世之愿实现后,你又会否如我一般感到沉而窒息;我也没有机会再问他,停云别苑就此闲置,你同夫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是否曾有一刻想起曾经这“君子之道不存”的一刻?
对于后者,我猜他想得比我明白。他曾同我说过,在遇见沐夫人之前,天下的姑娘各有各的好,遇见了她之后,天下的好便都只剩了一种好。他说此话时目光坦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开心。
对于前者,我至今都未曾想明白。剑阁的楼台之上,星辰入掌,山河入掌,天幕仿佛近在鼻端。待星辰缓缓沉入地平线下,破晓登临,曦光铺开万顷华彩的时候,雪衣长剑的弟子便会鱼贯穿风竹林而过,在长生殿前舞剑。正如我刚入门时一样,负箧曳屣,穷冬烈风,足肤皲裂,不知却欢喜。
我每日清晨听着临仙台上巨钟的响声,此声一起,万物复苏,黑夜与恍惚尽数褪去,我又成了天枢门四长老之一,剑阁之主,一个名剑加身之人,一个俗人,一个倦客。我从不敢深问,在天枢门的这许多年,求仙问道,匡扶正义,是否当真是我所愿所求。我又是否当真感到欢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我再不为生计所困的时候,困住我的这个笼子,却原来早比我想象之中更为切骨,更为沉重,也更为堂皇。
四海江湖,熙熙攘攘,当真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