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退了半步,挑了挑眉,一脸不敢苟同。
那小姑娘双手趴在窗子边,一只脚横到窗棱上,眼看就要爬进来。临衍忙将她一扶,道:“有话好说,君子不动手。你到底要做甚?”
鬼丫头双手撑着窗棱,一条腿费劲蹬了半天,手一软,前功尽弃。她伏在窗前苦着个脸,叹了口气,道:“我奉命带你去一个地方,那烛台是一把钥匙,没它不行。”临衍闻言,将眉挑的更高:“奉谁的明?去哪?”——上一次我差点掉下方形金字塔摔得个半身不遂,你这还想故技重施坑我一遭?
鬼丫头可怜兮兮盯着他,她那凹进去的眼眶子竟也挤出几滴泪:“你到我鬼蜮这么许久竟还没探那三生石,这般好的一个机缘,我真不知如何说你。”
临衍退了半步挑眉不语。
“你要么开门放我进来,要么把我拉进来,那烛台就在你床底下,别在这档口翻脸不认人。”
临衍退了两步,矮下身,眼睛盯着那丫头一眨不眨,一手往床底下摸了摸。“哪有什么东西?”他还没说完,指尖一凉,他一皱眉,果然被他掏出了个锈迹斑斑的铜制烛台。临衍盯着那丫头一脸不可置信,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把它放到我床底下的?”
鬼丫头双肘一撑,双腿一蹬,翻过窗棱,摔到了临衍房中的地板上。她趁其目瞪口呆,连跑几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烛台,道:“你天选之人自有天佑,我又何德何能,哪里又能将这鬼蜮至宝塞给你?”言罢,她以手袖擦了擦烛台,又吹了一吹,道:“油虽撒了,东西还能用。”
“你别……!”临衍还没说完,鬼丫头念念有词,翘着小兰花指往那烛台上一指,烛台迸发出一阵柔和的幽蓝色火焰。他忙关上窗,贼兮兮往四周看了看,鬼丫头端着烛台观赏了半天,道:“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可得快些。”言罢,不等临衍抗议出声,她便扯着他往王城西侧行去。
临衍一路鬼鬼祟祟,生怕她故技重施,自己又被押往白臻跟前收他的莫名翻天老陈醋;鬼丫头一路慌慌张张,带着他在石砌王城的各色小路上左突右进,其步履之轻巧,之熟稔,颇令其匪夷所思。
眼看二人又要出城,临衍步履一停,道:“一个时辰是什么意思?”
“距魂归还有一个时辰。虽说万魂归宁之日还得在五天之后,但长河的力量太强,鬼蜮中藏匿的生魂今日便会受其牵引——你莫再东张西望了,若我们不赶个好时机,便再看不到你的前世今生。”
“这又是何……”不等临衍问完,鬼丫头恨铁不成钢,拉着他的衣摆就走。照说这王城里能称得上一声蕊公主的也便只有冰棺里躺着的那人,临衍心下惴惴,摇摆不定脚步一停,道:“你又是谁?”
由王城往西,行十里,可见沙土中透出嶙峋的黑石。顺黑岩而上,绕行数百步,方可见着前人为神女庙修的楼梯。掌灯的小鬼守在楼梯上十步一人,二人由后山徒手攀岩而上,鬼丫头小小的身影隐在嶙峋的黑石块中,险些找不到人。她低下头,对临衍喊道:“我才救过你的命,你还问我?”
——青鸟殷勤为探看。临衍张大了嘴,那小姑娘懒得理他,自顾自往上爬。临衍暗瞥了一眼脚下,风声呼啸,悬崖陡峭,地面上的巨石已远作拳头大小,他又想到那青鸟背上燃着的一簇火,抖了抖,表面上强装镇定。待二人好容易攀上神女庙后广场,鬼丫头拍了拍手,道:“小哥哥体力甚好,我本以为还得化形把你驮上来。”
“……”
临衍抖了抖发麻的胳膊,实在不欲同她争辩。
鬼丫头小心翼翼探了探四周,双指一并,一簇青蓝色的烟从她的指尖幻了出来。薄烟越聚越多,渐渐生出翅膀,幻了鸟形,她双指往天上一指,那薄烟便化作了一只青色的大鸟。青鸟长鸣,低略过神女庙的上空,掌灯小鬼皆目瞪口呆,一一跪了下来,鬼丫头趁此拽着临衍飞奔到神女庙西侧石室门口,拉着临衍的手掌往那门上一按。
石门旋即缓缓张开。他二人飞身溜入门洞里,石室四角的烛火长明,白蕊躺在冰棺之内一动不动。鬼丫头自怀中掏出烛台,又令临衍沾了些鲸膏,这才将烛台点了,支在白蕊的冰棺上。
临衍本以为此烛火有融化玄冰之效,不料玄冰纹丝不动,烛台里的幽蓝色火焰越燃越小。片刻后,此烛火一熄,鬼丫头忙往冰棺旁边一躲,道:“快过来,要动了!”
“什……?!”临衍还没有说完,忽听大地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石室顶的灰尘簌簌往下落,四角烛台被震得东倒西歪,他骇然失色,忙钻到鬼丫头身边,二人并排而坐,鬼丫头喘着粗气道:“地牛翻身。希望这里头的石板够结实,千万别塌。”
临衍怔然盯着她,怔然无语。怎的你们鬼蜮中人都这般不给人个准备?
大地的轰鸣之声渐渐褪去,白蕊冰棺上的烛火复又燃了起来。临衍扶着鬼丫头站起身,那丫头拍了拍手,道:“大功告成。你先在此等一等,我还困着,先回去补眠。”说完,临衍凌空一捞,捞了一手的灰。
鬼丫头凭空消失,不见了踪迹;“闯祸闲人”临衍同白蕊的冰棺相顾无言,石室里头的烛火燃得一室亮如白昼,四野无声,落针可闻。临衍擦了擦那冰棺上落的灰,心道,若这次再被人逮回去,该是百口莫辩,该令白臻怒火冲天。
他端端正正一咳,将白蕊的冰棺细细打量了一番。原来这便是鬼蜮中人争相传颂的蕊公主,也是朝华心心念念的故友。她的蛇尾着实令其诧异,但更令其诧异的还是她放在胸前的一双手——她的手上聚了一束光,此光恰在那锈迹斑斑的油灯下头,临衍看了片刻,看得出神,鬼使神差地敲了敲那灯。
嗡鸣之声清脆悦耳,令人闻之心安。临衍又敲了敲,忽听背后一人道:“莫敲了,我听得到。”他惊而回过头,只见白蕊拖着她青黑色的蛇尾,一身雪色朝拜礼服,站在他的跟前,朝他温文一笑,道:“小歌同我说起过你。原来便是你。”
临衍扶着冰棺退了半步,瞠目结舌,脖子后仰,四肢僵硬,险些将那油灯打翻。
他咽了一口口水,正觉此鬼蜮之人之物,具是匪夷所思,具是不讲道理,白蕊低头莞尔,道:“吓着你了吧?别怕,我的生魂受这引魂灯的牵引方能脱离九转回魂珠的桎梏。待油灯烧完,我就得回去了,到时,你再同小……同朝华说。”
白蕊朝他伸出一只手,道:“趁我还剩些许魂力,你同我往长河之源去一趟,可好?”
临衍盯着她几近透明的一只手,犹豫不决,还没问话,白蕊便又道:“长河只收死者,你恰好是个生魂,恰好能看得见我,又恰好能看得见其余魂火之因果。我先带你过去,你到了那头一看,自然一清二楚。”
他搭上白蕊的手,神女庙石室之景顷刻奔涌着朝身后退散去。这触感十分奇特,仿佛钻入日晷中时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窒息感,又仿佛乘奔御风,腾翔六界的,骑在黑龙脊背上俯瞰山河四海的畅快。片刻后,临衍回过神,白蕊的生魂又朝他歉然笑了笑,二人朝前走去。
二人跟前有一汪莲花池。临衍本以为万魂凝聚的长河之源该是一段奔流呼啸的瀑布,或是一汪源源不绝的泉眼,但此处静谧,四野无声,莲花池长宽不过十步,石阶探入清澈见底的水流之中,两岸亦砌有巨石平台,平台上左右各自树着一座鸟形石雕。长空一望无际,黑沉沉压在头顶之上,莲池与那方形金字塔隔着一个石砌走廊遥相呼应,临衍惊而四顾,黛色深影高耸入云,那便是龙斗山。
原来此时二人已置身于王城后庭之中。
浮光跃金,静影成壁,水上浮着幽蓝色莲花,花蕊上有金色的碎屑上下浮沉。白蕊提着裙摆,顺石阶一步步走到莲池之中,边走边道:“此处阿青带你来过,你可还有印象?这里有结界庇佑,戒备森严,非王族之人不可靠近。她那日一着不慎,害你险些被人捉回去,实在对不住。”
临衍点了点头,只见白蕊伸出双手,左手一翻,幻出一把刀。他一愣,只见白蕊拿着那刀径自切开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她的右手几近透明,沁出来的几颗血珠顺着她瓷一样的手臂往下淌,红白相映,血水滴落在水里,水面翻起涟漪。
“你不必……!”
“以吾血之血,唤醒汝之灵。”白蕊右手朝前探,左手横在胸前,低头念了片刻,只见那一汪清可见底的莲池之水忽然由顺时针方向流动起来。水流越聚越大,水面上的莲花都被卷了进去,待一池清水凭空卷出一个漩涡的时候,白蕊回过头,朝临衍伸出手,道:“来。”
临衍朝她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手臂。一手温凉,触感不似活物,临衍讶然抬起头看了看她,白蕊低笑道:“我早已归去多时,这只是我的一缕残魂。有些事情若现在不告诉你,朝华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同你说。我想带你看一看她在轮回境中的样子。”
临衍小心翼翼踏上那被水泡着的石阶,水中触感温柔,仿佛母亲的怀抱。白蕊一抬手,那漩涡搅得更凶,临衍犹豫了片刻,忽道:“你此番忽然在我跟前现身,朝华可知道?”
“自是不知,”白蕊道:“她有她的执念,我虽能理解她,却也无法设身处地体会她的孤独与挣扎。你同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同,你是一个凡人,也是一个光风霁月之君子,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她过得稍微快活一点,想来除你之外找不出另一个。自九重天一举翻覆,神脉倾颓,我们都是待归的孤鬼。死不可怕,但若说遗憾——我私心里愿你能在百年之后至少还记着她。如此,即便她魂归长河,这一世人间虽然漫长,也总算没有白来。”
不等临衍想清楚她此话何意,他已被她后背一推,推到了那翻滚着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