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时照被肖容噎的胸口生疼,当下只觉眼前发黑,胸口之气无论如何也无法纾解,抖着手指着肖容:“你!你!”半晌不见后话。
杨应龙暗地里推了推肖容的手臂,而后迎向张时照,打着圆场:“肖容年纪小不会说话,叔父您莫要往心中去。”无论如何,张氏死的冤枉,杨应龙或多或少觉得气短,是以说话时也较为和颜悦色。
张时照也怕再这么说下去,让旁人无端看了笑话,只能暂且将怒气压下,拨开木头桩子一般低头杵在门口的下人,怒气冲冲朝府内走。
杨应龙跟在他身后,临进门前拍了拍肖容的肩膀:“他年岁大了,如今又受了刺激,你权当照顾痴儿,莫要同他顶嘴。”
话虽是这么说,但杨应龙对张时照的来访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先前张时照去告状的事他并没有忘,既然告的是御状,那必然是有极大的仇恨,按理说两人该老死不相来往才是,现如今他张时照又气势汹汹的冲来府上,杨应龙心中很是忐忑,毕竟张时照眼下同叶梦熊结为亲家,且那李化龙也倒戈了,他此下属孤立无援,万事应小心为上策。
那厢,张时照大摇大摆进了杨府,虽已年逾六旬,却仍龙精虎猛,撩袍坐在椅子上,回头瞧着跟进来的杨应龙同肖容:“我准备在这待些日子。”说罢扫视了众人一眼,见杨府下人皆恭恭敬敬垂首而立,心中不禁大感痛快,继续道:“我侄女走时我未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现下我这个做叔父的得了空,自然要来看看她。”
杨应龙咬了咬牙,隐忍未发,须臾笑道:“这是自然,无论如何,我们也是一家人,叔父来小憩几日也是应当的。”
张时照狠狠剜了他一眼,指了指屋外:“这当家主母身故,只让下人着些素衣有什么用?这府上同以往也没什么区别,成何体统!”
众人循着张时照的手指向外瞧去,见杨府入目皆白,只恨没将这墙瓦泼成白色了,心中俱都替杨应龙叫了声冤,一直未有动作的良玉忍不住欲开口替杨应龙辩解,被肖容及时的拉住了手臂。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裳的料子传来,良玉抬头瞧他,见他微蹙双眉,朝自己摇了摇头,强按下心中不满,冷哼一声。
眼下屋中众人原本便噤若寒蝉,是以良玉这天外飞来的一声便略显突兀,果不其然,下一刻张时照的视线便朝她投了过去,粗声呵斥:“你哼什么?”
良玉委实按捺不住,迎向张时照的眼:“你瞧不出这满院子都是什么色?”
自打脱离杨应龙的氅下,张时照已不虚情假意很多年,自然不必像以前那般谨言慎行,再加之近日又攀上了叶梦熊这棵大树,底气更是足,此下见良玉这名不见经传,瞧着便十分面生的人竟敢以如此态度同自己说话,猛一拍桌面:“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
良玉也很是恼怒,同张时照吹胡子瞪眼睛:“我不是东西。”
众人闻言皆一愣,杨应龙掏出帕子擦着额角的汗,示意肖容将良玉拉走,而后对张时照笑道:“这是我外甥女,年幼不懂事,若有冲撞之处,还望叔父见谅。”
张时照没好气瞪了良玉一眼,又盯着肖容:“我一把年纪,又怎么会同黄口小儿一般见识。”
杨应龙又硬挤出几丝笑意,连声道:“是啊是啊,叔父大人有大量。”
张时照初来杨府,摆出这副模样,也只是试探,欲斟酌着给杨应龙来个下马威,这时见杨应龙将姿态放的如此低,便肆无忌惮起来,负手又在屋中转了一圈,而后就张氏下葬一事与杨应龙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比如要厚葬,比如要让杨家选派几个远亲剪发守孝以明志,比如要上书朝廷要给张氏追封个诰命夫人。
先说杨应龙在播州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从没人敢如此得寸进尺过,再说这得寸进尺之人往日还是靠他吃饭的,当下怒意大发,指着张时照道:“我念旧情,对你处处忍让,你也忒胆大包天,追封诰命夫人?你怎么不直接让我上书,追封她为贵妃!”
见杨应龙恼了,张时照心中“咯噔”一声,气焰霎时小了不少,但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口求饶又怕折损了面子,只能强硬道:“你怎么同长辈说话!”却是不敢再重提方才的话。
两人互相忌惮,都怕事情闹的难看,便也得过且过,杨应龙从善如流说了两句还算中听的话:“张氏的事也确实是我疏忽所致,厚葬是自然的,眼下家中小辈皆出门在外,我已着人叫他们回来,这事叔父便不用担心了。”而后话锋一转:“厨房已将酒菜备好,一会我们爷俩要好生喝几杯。”
肖容同良玉站在门口,见屋中两人一副冰释前嫌的感人模样,心思各异。良玉伸手平了平身上的鸡皮粒子:“我瞧他此番来是没安什么好心。”
肖容点了点头:“你的直觉很敏锐。”
良玉眼中含了嫌弃之意:“他一下车便朝你发难,用意很是明显,你要当心。”
不出良玉所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时照与杨应龙喝的酩酊大醉,被下人搀着回了房,口中嚷着:“扶我起来,我还能喝!”,杨应龙并未真醉,背地里同下人使了眼色,而后假意借着搀扶便走了。
去到张时照所宿屋中,杨府下人将他很是随意的扔在床上,但听一声闷响,张时照一张老脸登时皱成一团,原本想捂着脑袋跳起来找茬,但转念想到自己眼下是在酒醉中,既然是酒醉,便应当有个酒醉的模样,是以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胡乱在床上蹬了几下腿,意思意思自己很愤怒也便没了下文。
张时照安静下来后,下人也不急着离开,又在屋中守了近半个时辰,期间蹑手蹑脚跑去内屋偷看张时照,若张时照有转身等动作,又骇的小跑回外屋,直到张时照翻个身,口中不清不楚的嘟囔几句什么话后,彻底蒙头睡去,这才敢去复命。
肖容便隐在张时照房中的柜子里,透过细小缝隙处观察屋中情形,但见下人一走,张时照立马睁开眼,却不急着动作,屏息听了半晌,确保屋中的确无人之后,这才掀被从下床,慌里慌张将衣裳整理干净,而后从屋子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此屋紧邻院墙,平素也鲜少有人把守在此处。可怜他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攀上那半人高的窗子很是吃力,一边痛恨自己这双用时方恨短的腿,一边连滚带爬翻出了窗外,落地时因姿势不对,不慎闪了腰。
肖容在柜中瞧得叹息连连,恨不能出手助他一臂之力,见他费力爬出屋子后,也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
此时满月正圆,幽幽银灰布满大地,肖容的影子被拉的斜长。良玉听到响动,从屋顶探出半个脑袋,见肖容朝自己招手,灵巧一跃,轻飘飘落在肖容身旁。
“他意欲如何?”站稳后,良玉轻声问。
肖容指了指杨应龙书房的方向:“大约是去找东西了。”而后轻舒出口气:“走吧,我们早些去,占个好地方。”
良玉瞪大眼睛:“占个好地方?什么好地方?”
肖容失笑,脸颊上两处浅显梨涡顿现,他忍不住弹了良玉光洁的前额一下,和声道:“良玉,跟着我走一定不会错。”
因肖容以往鲜少唤过她的名字,更遑论此次的称呼更是亲密,良玉反应不及,扬声啊了一声,少顷才点了点头,最后揉着额头悻悻道:“知,知道了。”
此时杨府虽是万籁俱寂,但肖容同良玉深知,这只是表面的幻象,唯有张时照那般外表沧桑,但智商却十分感人之人才会挑在这个时候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