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黎泾阳的事,到底传到了西昌穆家人的耳朵里,穆夫人言辞激烈,说什么也要退婚,穆老爷却为着面子,称一言九鼎,不能退。
两人吵来吵去,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穆雎自己决定。
穆雎想着,总要看看这黎泾阳到底是何人物,再行决断,所以便捎了书信,告诉郭太师一家,自己要来长安逛逛。
郭家与江家是世交,如今又比邻而居关系自然接洽,于是乎,郭太师并两位少爷都走不开,江淮便自请去码头接穆雎。
清早水冷,刺骨的江浪激烈的拍打着岸边的木桩,势要将它摧毁,她站在高处眺望,一股寒风刮来,直打哆嗦。
北堂取了一件狐裘披风来给她穿上:“大人,上边冷,您还是下来吧。”
江淮擤了擤通红的鼻尖,直流眼泪,她下了栈桥,望着不远处涌动的人群,道:“这么早就出江打渔了?”
这条江,名为景江,是中原九江之一,滚滚浪水翻覆倾泻,流至扶摇主江,最后汇于边蛮外南海。
长安挨着景江,渔业发达,每天都有一大堆渔民趁着涨水时捕鱼,在这叫赶江,但只有清晨这么一会儿,所以能打多少全看机遇。
北堂瞧着那一个个肥美滑顺的大鲤鱼,不悦道:“这鲤鱼这么肥,怎么咱们府里买的都是小不点儿啊?该不是后厨的尤妈子把银子贪了吧。”
江淮摇头:“不能,尤妈子不是那种人。”
“那就奇了怪了。”北堂嘟囔道。
江淮瞟了她一眼,趁乱凑到一个渔民旁边,望着那一板车大鲤鱼,还活蹦乱跳的,笑道:“师傅,今天手气如何啊?”
那渔民见她穿着不菲,知道是贵人,轻笑道:“托姑娘得福,今天是开春最好的一网了!”
说着,铺上苫布,勒紧麻绳,推着板车就要向南边走去。
江淮一愣,连忙拦住他:“师傅不是去早市吗?”
那渔民顿了顿,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一片的渔船都被人给包了,打了鱼先要送去人家那里,人家挑剩下的,我们才能拿去卖呢。”
江淮眉间微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遂问道:“被谁给包了?”
渔民犹豫着,不肯说。
江淮会心一笑,衣袂轻抖,一块不大不小的银锭子落入掌心,她顺手放在板车上,淡淡道:“被谁给包了啊?”
渔民一见那银锭子,顿时眼含笑意,左右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听我们的头儿说,是礼部一个姓钱的尚书。”
“钱景春?”江淮侧目。
渔民大惊失色,连连低声道:“可不敢说,可不敢说”
说着,爱惜的将那个银锭放在怀里,无奈道:“谁说了,谁就得走。”
江淮不解:“那你们卖鱼的价格也是市场价吗?”
渔民摇头:“我们这些鱼卖给人家钱尚书的时候,都是半价卖的。”
“那不是赔本的买卖吗?”江淮似笑非笑。
“赔不了。”渔民乐呵呵的说着。
“如何赔不了?”江淮追问,她总觉得其中有些勾结。
那渔民又不说话了。
江淮没了耐性,索性直接将钱袋扔给他:“你只管说就是。”
渔民掂了掂那钱袋子,满意一笑,这才说道:“那我和姑娘说了,姑娘可别告诉别人啊。”
“那是自然。”江淮唇弧微冷。
渔民瞧四下无人,才坦言道:“我们这些给钱尚书送鱼的渔夫,等去了早市后,不用交摊税的。”
江淮闻言暗暗一惊,长安渔民不在少数,摊税更是一大笔银子,户部如何没有发现这个大缺口,道:“你们就不怕户部查下来吗?”
“不能。”渔民嘿嘿一笑,“就是户部的人罩着我们呢。”
江淮眼珠一转,大概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但具体情况还要调查下去再说,于是道:“原是如此。”
那渔民见江淮再没问话,推着板车美滋滋的走了。
北堂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半天才疑惑道:“大人,户部为什么要故意漏税不管啊,难不成就是为了半价卖鱼给钱景春?”
江淮摇头,思忖道:“皇上最重赋税,这次倒是让我抓了一个好把柄在手,要是真能借此事扳倒钱景春,旭王便没了争储的最大助力。”
“包就包,偏偏包了整片的江码头。”北堂不悦的嘟囔道,“钱景春到底有多大的肚子,能吃那么多。”
江淮一怔,北堂这句话倒是提醒她了,任凭钱景春再能吃,也吃不了几百条船的鱼啊,而且还是日日都送,那剩下的都去哪儿了?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北堂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兴高采烈的喊道:“大人你快看!”
江淮顺着北堂手指的方向看去,离江岸两百多米处,有一条渡船缓缓驶来,上站着一人,拼命向她挥手,正是穆雎。
江淮欣慰一笑,回头对北堂道:“罢了,这件事先别说出去,总要看了户部的税收记录在做打算。”
北堂点头。
不多时,渡船靠岸,穆雎付了银子,从船上轻快的跑了下来。
她生于疆外,骨子里透着一股悦人的爽朗,虽然水上风大,但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开襟上衣,下配一条同色的筒裙,乌润的发辫拴着一个羊角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的,声音清脆极了。
“灵儿!”江淮喊道。
她双眸明亮,直接扑过去扬笑道:“盲儿!”
江淮甚是激动,鼻翼微酸,扶住她道:“一别数年,你过得可好?”
穆雎点头,意气风发的说道:“当然,我每日在山间策马飞腾,别提多痛快了。”
说着,接了一句:“你可还记得那匹流云驹?”
江淮一愣,旋即笑道:“自然记得,前些年穆伯父带它来时,还只有半人高呢。”
穆雎极好看的眸子眨了眨,神秘一笑:“我把它带来了!”
江淮闻言兴奋道:“带来了?”
穆雎点头,笑道:“只是马不能上船,得走旱路,还有几天才能到长安呢。”
江淮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一事:“对了,你姐姐穆玟呢?你信上不是说她也会来吗?”
穆雎无奈的摆手:“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病倒了,其实不过是一点小风寒罢了,就说受不了水路的风,太冷,过几日再来。”
江淮并不放在心上,拽住她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道:“回去吧。”
穆雎脚步骤停,左右看了一圈,语气微微有些迟疑:“怎么凛表哥没来啊?”
江淮眼珠一动,已然知她心意,出言安慰道:“郭凛大哥忙着太后赏花宴的一些琐事,所以来不了。”
穆雎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旋即跺了跺发麻的脚,开怀笑道:“管他呢,我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一定要玩个痛快再回去。”说罢,双脚乘风,飞一般的向远处跑去。
江淮看着她灵巧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只得疾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