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案桌上的计时水漏滴答不绝,一声声回响在寂静的浴堂殿。
皇帝今夜未曾招寝,放下手里的折子,吩咐秦戚息掉两台烛火准备睡了。
“皇上。”秦戚却小心的走了过来,低低道,“明王殿下求见。”
皇帝将要躺下的身型再次直起,眸间一闪疑虑:“老四?他来做什……”说到一半,他已然明了,挥了挥手,“叫他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秦戚应了一声,步态灵巧的出去了。
须臾半个时辰后,那水滴的声音依旧缭绕在皇帝的耳边,他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望了望头顶的雕梁画栋,手一攥身下的锦被,哑声唤道:“秦戚?”
大抵是两分钟后,榻旁传来那老太监疲惫的声音,“皇上?”
“老四走了吗?”
秦戚出去正殿,瞧见那抹伫立在窗外的黑漆身影,连忙开门出去,不一会儿又匆促回来,道:“还没,老奴和殿下说了,可是……”
“罢了。”皇帝撑起身来,“你告诉他,就算他在这里站上一整夜,朕也不会见他的。”
秦戚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刚要往外走,却又被皇帝叫住,回头,那人冷峻的面容布满复杂,停了一会儿,才重新说道:“你……”
秦戚眼珠一转,趁着皇帝心乱的时候劝说道:“皇上,您还是叫四殿下进来吧,外面可还下着细雪呢,冷的厉害。”
皇帝瞄他一眼,到底是顾忌着宁容左从长生教回来后的一身伤,叫秦戚带他进来,手一动,扯下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
秦戚赶忙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脸色微白,浑身覆满薄雪的宁容左走了进来,他面无表情,唇瓣有些青紫,利落的跪在地上,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挥手,先叫秦戚下去,随后对宁容左质问道:“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朕这里做什么?”
宁容左缓缓抬眸,情绪敛而不发:“父皇为何明知道儿臣喜欢江淮,却还把她赐给三哥做妃?”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并未太过激动,捻捻手指:“朕做什么决定,难道还要和你过问一遍吗?”
宁容左略微垂眸:“儿臣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完,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干脆道,“若是父皇只是想让她退仕的话,赐给儿臣不也是一样吗?”
皇帝听完,将要说的一席话全都噎进了嗓子里,他往前挪了挪身子,俯视着这个自己养了二十二年的儿子,眉间一皱:“老四,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些儿女情长了?为君者,要放眼天下,你怎么眼界突然变得这么浅了?”
宁容左平视不语,他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自打江淮死过一次后,他的心就开始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他要她永远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静静的开着。
而现在,她这朵梅花,却要种在别人家的院子里。
他再如何豁达,都不能容忍。
见他久未言语,皇帝的心蓦地烦躁起来,挥了挥手:“朕答应你,暂时不动这门亲事,你回去吧。”
宁容左依旧岿然不动,势必要皇帝趁着还未昭之天下前,收回这个赐婚的诏令,否则大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皇帝看着他,气不过,一脚踹在他的左肩头,旋即站起身来,怒喝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皇位势在必得,开始和朕来硬的了!”
宁容左闷哼一声,咬唇不言,左肩处的伤口被皇帝踹的开裂,殷红的血汩汩浸湿那单薄的外衣,袖管处,也有细密的红线流了下来,盛在掌心。
皇帝心头细微一动,复又坐了下来。
说实话,他一直未将赐婚的事情昭知天下,多半是因为想收回这门亲事,但又怕没东西能拴住旧臣和江淮,所以一直搁置不发,怎料这小子抽邪风,突然过来和他对峙,遂道:“那可是你三哥。”
宁容左眸光深邃,道:“儿臣知道。”
皇帝又往前低了低身子:“那你还敢来?”
“儿臣来了,就没有不敢。”宁容左掩在光影之下,声音淡淡传来。
皇帝又盯了他一会儿,莫名其妙的笑了一笑,直起身子:“也罢,朕答应你。”
宁容左轻轻抬头,眼中神情驳杂。
“只是有三点。”皇帝话锋一转,颇有意味的说道,“第一,朕不会收回赐婚的诏书,你也不许将这件事透露出去,好生瞒着。”
宁容左低头,他自然明白皇帝这举动的用意,无非是想用此事继续牵制旧臣和江淮罢了。
皇帝敛笑:“第二,朕也不会把她赐给你,或是赐给任何人。”
宁容左淡漠的点了点头。
“第三。”皇帝眼底一闪精光,字字砸地,“你给我一心一意的扑在社稷上,不许再沉溺于这些不该有的儿女私情,记住,你可是大汤皇朝的皇嫡子,朕虽说了这皇位不一定会给你,却没说一定不会给你!和你大哥好好学着,别走错了歪路!”
宁容左算是松了口气,精神微泛,脑袋乍疼的厉害。
皇帝叫他起来,淡淡道:“有些时候,你就得二割其一,尤其是你还生于皇家。”说着,停了停,再次挥手道,“也罢,你还小,她也小,你们还是太小了。”
宁容左细细的咀嚼着皇帝这一席话,却听他最后道:“老四,记住,你不是她的良人。”
宁容左眼中一现阴鸷,没有接话,转身盛着一肩的月色离开。
皇帝望着他沐着冷光的背影,动了动下巴,久久未言。
“秦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明日着礼部拟一道玉诏,加封端王一条龙带子,升三带亲王,迁居西锦园。”
“是。”
“另外,将前些日子西洋进贡来的那架玻璃嵌花屏风,还有库房里的那盒用野兔毛扎的紫毫毛笔,外加龙案上的那叠宣纸,一并赏给江淮。”
“皇上?您这是?”秦戚不解,“不是说了取消赐婚吗?”
皇帝目光幽深:“去照办吧。”
秦戚不敢多言,转身想走,却又听榻上的皇帝微呼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他既然不能诚心诚意的答应朕的要求,朕自然也不必太过信守承诺。”
秦戚微疑:“皇上?”
“谁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让江淮嫁给老三,还是怕江淮退仕后,自己的争储势力削弱大半呢。”想着,自嘲一笑,皇帝又道,“赐婚这件事还真是有用,既可以用来牵制江淮,还可以用来警醒老四。”
只是,这孩子现在说的做的,让他开始看不透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秦戚,把老二给朕叫来。”
“恒王殿下?”
“快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