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召仁门不远,手上的皮肤便开始撕心裂肺地作痛。
关无寄皱紧了眉头,捂着手,疾步向软烟楼而去。
到了地方,他捂着那只不堪入目的手,用胳膊肘撞开门,寒香面色不善,正要呵斥他无礼时,关无寄转过脸来。
他的表情,已因为剧痛而变得扭曲,寒香目光下移,一双流着脓水与鲜血的手闯入视线。
寒香当即冲过去,将贵妃榻让与关无寄,扶着他躺下,关无寄支支吾吾道:“十年前,宁府......毒。”
寒香看着他这双惨不忍睹的手,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十年前毒死两百大军的那一剂,与宁府一同覆灭,这世间再无第二剂,你在哪碰到的?”
寒香急令侍女取药,自己则随手取来丝帕,将脓水挤出,擦去,关无寄痛得咬牙切齿。
“说来话长,我......我现在,嘶。”
寒香放缓动作,道:“那就待会说。”
十位女子一字排开,每人手捧着一张盘子,上有数味草药。
寒香走去抓了些,迅速捣碎,稍做处理,帮关无寄敷上了。
“你不用慌,我们宁家制毒,定会配以解药,千百味毒与药,我皆早已熟记于心。”寒香垂眸,动作娴熟地帮他处理着商口,边问他,“好点没?”
关无寄方才睁着眼,看见寒香为尽快捣碎草药,甚至动用了内力。
他愧疚地扯出一抹笑:“好多了,麻烦你了,实在......对不住。”
“我不过想快些得知真相。”寒香话音冷漠。
虽则嘴上这般说着,她看着关无寄那双手,心底却有所触动。
这伤,毕竟也是为了替她查案子,落下的。
寒香缄默,屏息凝神,专注手上动作。
敷药时触及到了痛处,关无寄咬紧牙关,寒香一抬头,给发现了。
她转过头,问身旁的侍女:“药好了没?”
“回楼主,这就端来了。”
寒香起身,迅速接过那只碗,凑到关无寄唇边:“喝下去,可能会犯困,但可以让你少吃点皮肉苦头。”
这毒弄到皮肤上非常疼,寒香再清楚不过。
这一剂药让他喝下去,脑子晕乎乎了,疼痛也会随之减轻。
她想着,已不由分说地把碗往关无寄唇上一怼,倾倒,动作很是彪悍。
关无寄也只得从了。
一碗喝下去,他只觉奔腾的血液一点点平静下来,脸颊与脖子处憋出的红,也迅速褪了下去。
整个人镇定下来,脑袋也昏昏沉沉,手上的痛感,也确有减轻。
“关无寄?”寒香叫了他一声,那声音似乎来自千里之外,遥远朦胧。
关无寄回神。
“寻常人喝了这药,都是立即睡过去的,你还能撑一会,这身体和意志力,可以。”
寒香淡淡叹了一声。
“你不是急着知道那毒从哪来么?”
寒香一时语塞,关无寄明白她的心意,不想这千面娘子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他眯着眼,同寒香缓缓梳理了所见所闻。
从祈灵花说起,推断召仁门十年前去过宁府被捉现行的地方。
寒香道:“即便他们十年前真的去过那里,一年三百多天,你如何确定他们就是那天去的?”
关无寄无力地挥了挥手:“这只是个铺垫,且听我慢慢讲后面的。”
关无寄又将召仁门中的焦土与尸体告诉寒香。
说到这里,寒香有七八分信了,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你说,那是个跛子?”
“是的,腰带上还绣了一个字,依稀辨出是‘轩’。”
寒香睁大双眼,扶着茶几的手不觉微微颤抖。
她眼眶泛红,一字一顿道:“就是他。”
“他在那日父亲出发之前,走散了。”
说到这里,两人基本上已猜出了八九分原委。
“他可能发现了什么,没和父亲说就去仓库取了毒。”寒香道,“在召仁门投毒被发现了,他是个跛子,跑不快,被抓住后埋在了那里。”
他被抓住后,当时的召仁门主想必会拿他来试毒。
寒香猛然揪紧被褥,瞠目。
十年前。
投毒者被捉住后,召仁门主先是给他灌了半碗汤,看他万分痛苦地挣扎,最终死去。
他再将剩下地半碗洒在后庭的草地上,草木枯了一片,泥土焦黑,他命人将投毒者的尸体埋下去。
许是那时就觊觎着王朝,又与宁家有怨,召仁将那几碗被下了毒的汤,倒进军营附近的井内。
十年后,蒙着旧事的一层薄纱,终于被掀起来了。
“确实如此。”
关无寄与寒香对视一眼。
“我等了十年。”寒香忽然低下头,捂着眼睛笑了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流下,她笑声嘶哑,“终于,让我看到了。”
“谢谢......”她说到一半,已趴在了身侧的桌子上,泪流满面。
关无寄不作声。
寒香再抬起头时,一双漂亮眉眼已变得红肿,她断断续续和他说。
“宁家被满门抄斩后一个月,我才得以回到桃源,我求收留我的那人为我家人建一座坟,就建在那日被抓住的地方,那个大坑旁边。”
关无寄想起那大坑旁边的几座无名碑,案子喟叹,原来就是宁府的。
那地方邪气得很,没什么人敢靠近,寒香也早将那片地方划为己有,不让行人往来。
“所有人都得待在外面,不打扰他们的在天之灵,包括我。”寒香哽咽道,“我曾跪在十尺之外对他们磕头起誓,不寻到真凶,就无颜来见他们。”
“如今,我终于能回去了。”
她已顾不上满面的泪痕,转过头,看着关无寄道:“你想听个笑话么?”
关无寄点了点头。
“曾经的我,可比现在张狂多了。”寒香含泪回忆道,“我穿上男娃儿的衣服,同他们比拼,还说什么少年千岁不老。”
“可惜我现在才明白啊,什么千岁不老。”她垂眼,失落地摇头,“我啊,连看着父母垂暮的福气都没有。”
“我还没有看见父亲眼角爬上皱纹,母亲头上生出银丝,他们都还是年轻的模样,就成了刽子手的刀下鬼。”
于旁人而言,看着亲人日渐老去,是非常心酸的一件事。
于她,却是一种奢望。
寒香凄然笑了,泪水从下巴处滴落,在地上砸开一小团,悄无声息。
关无寄低头看着那个泪渍出神,许久,才轻声开口。
“所以,活着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