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高小队从河堤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媳妇和孩子早已人去屋空。媳妇的走是早晚的事,他心里有数,怨不得别人。他也不想去追究任何事。
父母还怕儿子想不开,替换着来说道说道。从语气里,他们都隐隐绰绰地感觉,自己的儿子对媳妇的走,没有一丁点意外。更不要说他有对彩凤那种常人该有的思念了。
他们哪里知道,河堤上发生的事,让好多人对人生都产生了根本性变化。
但凡从河堤上回来的人,都不像往年那样。脸上都带着某种沉重的哀悼和颓废,三十个人去,少回来五个,还有两个是被抬回来的。
从河堤回来的人说,这次给大运河清淤,从上土的地方,一副扁担,两个人抬,要换上十四次。才能把二百斤的沙土送到岸上,来回有五六里路。
刚到河堤的第二天就被放倒了一半,是什么原因,不用说都是被累的。
二百斤的泥土往你肩膀上一撂,就得赶紧跑起来。还得快点跑起来,跑了五十米学着刚才别人撂担子的样子,甩在下家的肩膀上。
不能卖呆,还得赶紧得回赶,因为下一担来了,人家抬到先前划好的地方,不见你们来,就会放下担子。
你们两个慢了一点,就得自己吃力地从地下抬起担子,每次都慢的话,很快你就会被累趴下。
高小队和一般大的同去几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都指望来河堤上混口肉吃,肉也吃到了,大白馒头,就着猪肉搞粉条,确实香的的很。
饭可不是白吃的,活得干。沉重的扁担,往肩膀上一丢的瞬间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咬着牙齿,双手狠命地抓住扁担梢,拼命地往上撑着,好容易抬到了指定地点,扔跟别人的时候,也有甩掉重负的瞬间爽快。
舒服不了几分钟,还得一样咬着牙齿,耸着肩膀,双手顶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跑。没几个来回,就一头栽在地上。被人拉扯着扔回了刚搭起的草棚里。等缓缓会,才发现,棚子里已经躺了十几个。
好容易等到了饭点时间,白白的大馒头和油花花的大块猪肉一起,混杂着飘起的味道,激发着每个人的味蕾。
高小队想先吃一个馒头垫垫底都不行,伙夫瞪着牛蛋眼睛:“干活的人还没回来,闲着的人倒想先吃,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滚一边去,河工可不养闲人啊。”
“你?”高小队气的想发火,可气势上有点短。人家说的也在理。还有就是激发矛盾后,动起手来,还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
“你什么你?有能耐就别趴棚子啊!给俺顶上去啊。”伙夫不依不饶地揭人的短处。
高小队第一次领悟到人间的冷暖变化。以前在家里,处处都是父母照顾。一时出了门才知道外面如此冷漠。
还有就是水土不服。从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大白馒头紧着吃,大块的肉紧着造,把肚子都撑着鼓鼓的,都快顶到喉咙了。
干了一气活,口渴了,一大水瓢凉水下去,舒服是舒服了,喉咙里还能飘出肉香的味道。可不到半个时辰,麻烦可就来了,弄得肚子哗啦啦的往下窜啊。几个来回,人就蔫了,干脆直接趴棚子。
那可都是最丢脸的事。
刚开始都是这样,特别是那些年纪小的,折腾了几天,就不一样了。肚子好了,斗志有了,饭食又跟得上。从新上阵,人就焕然一新。
河堤上搞的是三班倒制度,八个小时换一班。夜里还要掌着火把干,说是于季节抢时间。说一开春,雨水一来,河水就会涨,上游的坝子就会很危险。
高小队和几个年纪轻点的,睡足后总要出来溜达。不管什么时候站到河堤上,往下一看,好家伙,那么多的人,看着看着就会把眼睛看花眼。简直就是黑压压,乌泱泱的看不到边。真不愧是国家发动的河堤大会战啊。这场面足有震山河的阵势。
后来接到任务,前后几个乡的上千口民工,去推一片废墟的土城墙。上边的口号是,聋子,哑巴,眼睛不好的,都不能用。可下边的干部没太重视啊。
推墙的战线一里多路长,上千口人去用木头杠子同时用力去推墙。
本村的三十口人在墙的另一边正凿土墙根,一声口令到:“撤出”,像打仗一样相互传述,结果三十人中有一个哑巴,和一个聋子夹在其中,传述断了线,墙头一下倒了过来。当场砸死了十五个。
还有两个身体还算麻溜的,没有被砸死,却被墙倒的瞬间发出的冲击波击伤。送到医院也没法救治,烙下病残的身体。
高小队亲眼看到本村的那个大个子,外号叫‘黄牛’的年青人,兄弟俩个同时被砸在土墙下。
被同村的人扒了出来,黄牛虽说有没死,却比死都难受。尿泡被压破,在医院里虽然被缝合,伤疤长好后,小便却失去了控制能力。
回来后,一年到头,裤子水啦啦的,尿骚气牛哄哄的能熏几十米。
在路上碰到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新娶的老婆还不到三年,扔下一岁的儿子,就匆匆地跳了门槛,跟过路的皮匠走了。
父母也受不了那种味道,怕熏坏了孙子,抱着孩子离家几百米地方搭起窝棚,爷孙三个人过。
黄牛的哥哥,比他更严重,被砸断了腰椎。跟死人一样,是被抬回来的。因为老早就分了家,被分出去过了好长时间。父母亲两边不能全顾,只能顾一边。
照看大哥的事,就只有自己的大嫂。一家人都过得比较辛苦,最后黄牛的大哥看不下去了,怕自己再这样连累下去,五六岁的儿子将来都会被拖累。
黄牛的大哥真的够爷们,狠命地一咬牙,将舌头硬生生地给咬断,满口流着鲜血,片刻后,双脚一蹬就离开了人间。
这一切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高小队就是这样被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