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生死有命
鸣凤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过来,“姑娘你可醒了,这是爷的汤药,奴给爷送去。”
“绵儿姑娘呢?可是她开的药方?”阿七接过那药碗,搁鼻子下闻了又闻。
“她……她走了,这是花小神医开的药方。姑娘给我吧,爷伤得不轻呢!”鸣凤伸手去接那药碗,阿七却端着那药碗走到院中桃树之下,将那一碗药汤,泼在树底下。
“姑娘,你这是做甚?爷还等着这药汤救命呢!奴熬了一晌午了。”鸣凤急急地道。
“去备桶热水,还有十坛老酒,还有炭火!快去!”她晕沉沉折回屋内,走到案前,抓起笔写下药方,“青鸾,青鸾,照方抓药,快去。”她把药方塞给青鸾,千叮万嘱,“去济世堂,别去药王谷啊!”
“为何不能去药王谷?”鸣凤倒了大桶热水,又将那十坛老酒添入浴汤之中。浴桶边燃着四只炭炉子,屋子里热得像要着起火来。鸣凤擦着脸上的汗水,不解地问道:“姑娘竟然也懂药理。”
“他中了雪月神掌,此掌阴寒无比,乃是江湖中最为阴毒的武功之一,一旦中招,若无解药或是高深内力化解,他性命堪忧……好在他昆仑宫的功法本就至上阴寒。我且一试,其他的就靠他自己了。”她顿了顿,望着浸泡在浴桶中脸色惨白的少年,“可是花雪月来过?”
“奴不知啊!是奴疏忽了,奴竟丝毫未察觉那人来过。”鸣凤往炉子里添了炭,热得汗水涔涔。
阿七苦笑着,“不怪你,得亏你不在,不然他怕连你也不会放过。”她见那鸣凤满头大汗,忙道:“麻烦姐姐做点吃食给二丫,那孩子怕是饿坏了。这里交付给我便好!”
“那有劳姑娘了。”鸣凤忙不迭地往外跑,这屋子里热翻了天,她早受不住了。
叶寒凉赤裸着上身,倚靠在那浴桶边缘。发丝皆湿透,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味儿。
“走都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她长叹了口气,见他脸色苍青,煞白如霜。
你这傻子。
微微仰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手,抹去眼角那晶莹剔透的泪水。紧接着,她便将那如羊脂白玉般洁白无瑕、细腻光滑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他的灵台穴之上。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清泉自她的掌心流淌而出,化作一股绵柔温和的力量,如同春日里和煦的微风一般,顺着他全身的经脉迅速蔓延开来。这股力量所到之处,如春风细雨滋养他枯败的心田,原本凝滞不畅的经脉瞬间被打通,气血也随之通畅起来。
叶寒凉悠悠转醒,四肢百骸和暖如春。一扭头望见那丫头满头大汗,脸一阵青一阵红,“你……你醒了。”她扬眉一笑,灿若桃花。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前一阵晕眩,她抬手扶额,靠在浴桶边,溜坐在地上。
“阿七!!”叶寒凉奋力爬起来,挣扎片刻,跌坐在桶中,浴汤飞溅,满屋子浓郁的酒气。
“你别乱动。”她喘息着,扶着膝盖慢慢爬起来,“我……我……”胸口一阵剧痛,喉间一阵腥甜。
“你怎么啦?你几时会功夫的?”叶寒凉伸手去拉她。
“你觉得怎样了?”阿七转身看他,那张脸较之方才好看多了。看来,她情急之下的误打误撞竟小有成效。
“你不要命了!?”叶寒凉跳出浴桶,浑身湿淋淋地蹲在她面前,扣住她的手腕。
“叶……”她抬眉看他。
“别说话!”叶寒凉铁青着脸,捏住她的手腕,“盘腿坐好,稳住心神,我教你的练功心法,你可还记得?”
她点点头。
“还不算笨。”叶寒凉咧嘴一笑,一屁股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一面念着心法口诀,“对境无境,居尘无尘,动念无念,用心无心,无天无地,无人无我。”
无人无我?
脑海里飘荡着那红衣少年朗朗如月的脸,温柔至死的缠绵,剜心噬骨的相思之苦。心中一痛,再也强撑不住,歪倒在地。
叶寒凉一把抱住她,蹙着眉将她抱起放在榻上。扯下桁木上挂着的白色衣袍,穿在身上,又把那几个烧得正旺的炉子搬至院中。
“阿爷,你醒了?你没事了?”二丫撒丫子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我没事,你还好吗?”叶寒凉抱起她,擦净那张小脸上的泪痕。
“阿爷没事,二丫就没事。”二丫咯咯笑道。
“小没良心的,怎么一点也不担心阿娘?”叶寒凉摇头叹息,将她放在石桌前的石凳之上。
“她又不是我阿娘,阿爷就是偏心她。”二丫扁着嘴泪汪汪地道。
“……”叶寒凉定定地望着那小小的孩童,那双雪亮的眼睛里射出偏执桀骜的光来。
炉子上青烟袅袅,冒着咕噜的水汽,药香浓冽。
鸣凤端上饭菜,摆上碗筷。
“爷,阿七姑娘还真有法子,她居然治愈了您。我去叫她吃饭。”鸣凤欢喜不已。
“不必了,她乏累了。你们照看二丫用餐,我去看看她。”叶寒凉起身,拂袖而去。
“阿爷!”二丫脆脆地叫道。
叶寒凉进了屋子,屋子里依然热翻天,他打开门窗,让院中凉爽的风片片吹来。
她踢掉被子,露出雪一样白的胳膊,手腕上淡淡的伤痕一道道触目惊心。
叶寒凉坐在榻前,拿起床头案上的团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乌黑湿透的头发凌乱地团在脖颈间胸前。
“阿绾!阿绾!”她喃喃道,梦魇一般,垂死挣扎,满头满身大汗。
“……”那团扇在他手中定住了,团扇上的牡丹花开得正艳,她脸上的汗水越流越多。
叶寒凉苦笑着,在钱塘住了半月有余,昆仑宫发来急信,叶霓裳病重。他便带着二丫回了趟昆仑。她不是病重,是练功时被人偷袭。那女人强撑着等他回来。母子惜别,最后一面。叶霓裳终于放下这些年母子间的恩恩怨怨。
“你若放不下那丫头,就把她接来昆仑宫……”叶霓裳拉着他的手目光幽幽,“有些事有些人,你若不去争取,便永远不会是你的。”
可是他早就明白,有些人的心是你无论如何地去争取也得不到的。他试着去放下,去忘记,不过徒劳。若能远远地望着,静静地守着,便足矣。
他轻轻转动手中的扇子,桌案上的那对洛神红鱼儿游得正欢畅。
“爷,奴做了点心,您吃点儿吧!”青鸾在门外敲门,叶寒凉叫了声“进”,她便端着一碟点心走了进来。
叶寒凉摆摆手,摇着扇子并不看她一眼。
青鸾好没趣地站在那里,半晌。
“有事?”叶寒凉冷冷清清地道。
“爷此次回来可要长住?”青鸾满心期待地道。
“嗯。”叶寒凉明显在敷衍她,那女孩儿依然兴致勃勃地望着他,满心欢喜。
“奴去给爷准备房间。”她开心地绞着双手,满眼流光。
“不……”他本想拒绝,可想到二丫,便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青鸾一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穿着那湿淋淋的裤子,呆呆地坐了半晌。起身进了里间书房去换了干净衣衫,望见书案边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怔然出神。
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一缕红绫绾着乌黑若云的长发,手拈着一枝芰荷轻嗅着,自满湖荷花中翩跹而来,身姿矫健,惊若翩鸿,那笑容更温婉动人。
画底下有一枚小章,依稀是“颜汐”二字。
颜汐。颜汐。
他只觉心疼若如剜,片片碎成灰。
望着那画苦笑着,伤心着,可思及她为救他,亦是奋不顾身。心中又苦又甜,茫然若失。见书案上有纸有笔,心中有所触动,提笔书写,不觉泪落如雨。竟在那书房待了许久,直到二丫来寻他。
“阿爷,我困了。”那孩子擦着睡意朦胧的眼睛,拉扯着他的衣衫。
“好,阿爷带你睡去。”说罢,抱起那孩子,走出书房。
二丫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望着榻上纤眉紧蹙生生死死的女子,轻声道:“阿娘怎么啦?”
“二丫乖乖地跟鸣凤睡觉去,阿娘生病了,阿爷要看顾她。”叶寒凉柔声道,将二丫抱出屋外放在鸣凤手中。
“鸣凤来看顾阿娘,二丫要阿爷陪。”二丫在鸣凤手中扭捏着,不肯离开。
“鸣凤把她带走!”叶寒凉沉声道。
“小小姐,别闹了。”鸣凤将那耍横的孩子抱走。
叶寒凉坐在榻前绞干帕子,擦拭着她脸上额上的汗水。
“你若放不下她,就带她回昆仑。”叶霓裳临死前道破了他的心思。所以丧礼一过,他便廹不及待地带着二丫来寻她。
可是,她放不下的人,却是别人。
“夫人……着火了……快逃!不要,不要……阿绾,阿绾……快逃……”她挣扎着,哀叫着,满头大汗。
裴夫人十年前丧身于火海,这是江湖人人尽知的事情。她却始终放不下。
“阿七!”叶寒凉握着她的手,满手滚烫如火烧。
“萧夫人、萧夫人……”她喃喃叫着,“不要……”
“阿七。”他心碎不已,伸手擦着她脸上额上滚滚而下的汗水。那张绯红的脸如雨打过的桃瓣,挂满汗水和泪水。
“没事了,没事了。”看着眼前这个被梦魇折磨得面容憔悴、香汗淋漓的女子,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一般疼痛难忍。在这动情时刻,他终于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张开双臂,将那个娇小而又炽热如火烤般柔软的身躯紧紧地拥入怀中。刹那间,一股强烈的寒意自他体内散发开来,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滚烫热气交织痴缠,冰与火瞬间消融。
她终于安静下来,像个熟睡的婴孩,安安静静靠在他身上,热浪退去,脸色如常。
叶寒凉为她拉上锦被,在榻前调息许久,才慢慢走了出来。
夜浓如墨,院中点着数盏灯笼。
他走到花树下石桌前坐下,望着灯笼出神。
“爷,夜深了,您还没吃呢!”青鸾端着饭食,站在树荫光影里。
“有酒吗?”叶寒凉幽幽地道。
“有……有的……奴马上去拿。”青鸾放下饭食兴高采烈地去厨房取酒。
鸣凤提着灯走出来,见她抱着只酒坛子,满脸欢喜,“这大晚上怎么喝起酒来了?”
“爷想喝酒……”青鸾轻声道。
“青鸾……”鸣凤看着她,欲言又止。
青鸾捧着酒坛笑容满面地走到花树下,却看到叶寒凉趴在桌上昏睡着。
“爷,酒来了。”青鸾放下酒坛,柔声道。
那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团光影里,好看得像一幅画。
青鸾情窦初开,见凉风拂过他满头青丝,那朗朗如秋月的脸,虽呈疲倦之色,却依然明媚动人。她忍不住伸手过去。然,那样回风溯雪的人物又岂是她这样低贱之人能触碰的?
“青鸾!”鸣凤提着灯披着衣衫,站在屋檐下,斥喝道。
青鸾吓了大跳。
叶寒凉悠悠醒来,抬头望她,满脸疑惑。见桌上一坛酒,几盘冷汤冷菜。操起桌上的酒坛,氤氲笑道:“谢了。”踏着夜色,翩然离去。
平阳坞死一般寂静,他翻过院墙,进了西院。
屋子里没有人,冷冷清清。
半新半旧的床榻上铺着簇新的锦被,被面上灵动鲜活的两尾红鱼交尾而游,粉嫩的芰荷,碧绿的荷叶,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他坐在榻前,伸手抚触着那精美的绣花,他认出这刺绣出自何人之手。嘴角微扬,轻笑着。
“爷,你回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透窗而来,“你是何人?怎么私闯民宅?”
阿迟提着灯进屋来,见榻前失魂落魄地坐着个白衣少爷,捧着少主的被子哀怨伤怀。
这人有病吧!
阿迟怒不可遏,掼下手里的灯笼,夺下他手里的锦被,将人往外面推去。
“我找老傅喝酒!”叶寒凉争辩着,拉住门框,“他人呢?死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