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兴于太岳,亡于太岳。”
对裴怀贞所说的问题,听的正认真的陈恒,露出思索的表情。他停了许久,试探道:“是因为他的身后事?”
裴怀贞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对了一半。他跟于少保的死,确实寒了天下文人的心。不过这两者又有不一样,于少保的死,是为直臣的扼腕叹息,已经惹来天下非议。张太岳的身后事,才真正引起天下震动。不知让多少一心报国的文人,从此望而却步。”
既然如此,何来亡于太岳之说呢?明明下令抄家,还想挖坟鞭尸的人是万历啊,张太岳何其无辜。陈恒心中不禁泛起疑问。他是来求学的,有问题自然要问。
天光正暖,丁管事端了壶茶过来,放下后就躲到极远的位置。裴怀贞抿了一口茶,才给陈恒的问题解释。
“他以为自己大权独揽,一句‘非相,乃摄’称雄青史。可他忘记了,他只是被权力的余光照拂的幸子,而非真正手握权柄之人。当他说出这句话,就站在了权力的对面。”
这样一点拨,陈恒心中也明白大半,又专注的听着山长继续讲述。
“为臣之道,跟为人之道差不多。当思危、思退、思变。”
“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个叫思危。躲到别人都注意不到你的地方,这个叫思退。退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之前哪里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是思变。”
闲赋在家的裴怀贞,语气不无感慨道,“你以后当官了,也要注意这几点。许多事,我也是这些年整理过往,才慢慢想清楚。”
陈恒谨然受教,又有一番感悟在心头。像张居正这样位极人臣。退又不退,变又不变。可不就是身处水深火热的危局之中?
只是想到独揽天下大权的滋味,陈恒又不禁在心中拷问自己。天下有多少人,能舍得这份泼天富贵呢?那可是万人敬仰,打个喷嚏,天下都要震动的处境。万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样想过,他一回神,就发现眼前坐着的裴怀贞。心中又有明悟,他真心实意佩服道:“夫子,那另一半呢?”
“他还有一大错处,就是没让自己船上的人越来越多。反而让更多人,一起走到他的对立面。在他死后几天里,他之前提拔的官员,全部遭到罢黜。时任的百官,或群起攻之,或袖手旁观。你觉得是因为什么?真的个个都是狼心狗肺、有眼无珠?”
“张太岳死后,国库里可是存了一千三百万两银子。就摆着面上的好处,为何大家选择视而不见呢?”
裴怀贞笑呵呵的说完,却把陈恒的眼界又打开一层。后者当即道:“可是因为那个考成法?”
“然也。”裴怀贞大笑,为孩子的机敏欣慰,“为师说累了,你来说说问题所在。”
“是。”陈恒一口应下,正欲起身,喝茶的裴怀贞赶忙抬手,让他坐下来,不用拘礼。
陈恒也没反对,沉思许久。裴怀贞看他越想越复杂,便出声点拨道:“林如海都是怎么教你的,想想你自己那日在讲堂的言论。”
陈恒这才明白过来,当即喜道:“我知道了!!!”
“哦?”裴怀贞扬眉,笑着放下茶杯,“那就快快道来。”
“太岳虽然做到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这样的功臣和贪官,都不会太多,就如世间的好人和坏人一样。浑浑噩噩、神魔同体的人,才是大多数。偷懒讨闲,才是人之常态。”
陈恒说的兴奋,只觉心脏砰砰乱跳,好像一个见到新世界的顽皮孩子,“这样的人,被张太岳逼着往前走,本来清闲的生活,一日日难过起来,心中自然不满他许久。”
“那你觉得张太岳做错了?”这次轮到裴怀贞问起学生。
陈恒摇摇头,“太岳自然没错。在其位,当谋其职。官员要是全都得过且过,叫治下的百姓又该如何?”他赶在裴怀贞再次发问前,自问自答道,“但这根弦不能绷的太紧,紧了,手底下的人日子就不好过了。”
裴怀贞老怀大慰,这才是他想要收的学生,想要教的弟子。“那如果是你,伱会怎么办?”
“弟子才学浅薄,只能略作一二点评。”陈恒行了一礼,才朗声道:“向上的官位有限,要喂的嘴又太多。何况这些给出去,将来又要怎么奖赏有功之臣?所以这个东西不能动,更要秉公行事,才能服众。”
陈恒思虑道,想到前朝百官的俸禄,“既然如此,就当提高普通官员的待遇,延长他们的假日。既要紧一紧他们的神,提高办事效率。也要松一松,让他们去过些舒坦日子。
再从中选拔勤政爱民的好官,给旁人树立向上的榜样。至于那些拖后腿的人,保持每年剔除一两个,慢慢筛选即可。而在考成上,只要没有刁难百姓,倒可以适当放宽。每个人的能力有限,生活亦有变故。当在……”
陈恒想了想说辞,想说求同存异,又觉得这个词用在此处不够精确。便小心改口道:“当在考虑框架上,考虑到每个人的实际情况。用力过猛,未尝不会造成冤假错案,以图蒙混过关之人。”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裴怀贞不住点头,大笑道,“对贪官要赶尽杀绝,对庸官俗吏,当包容些。他们不一定有功,但对社稷、百姓只要无错,该适当闭眼的时候,就适当闭眼。若平日逼之过甚,事情是办好了。别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早不知记恨多少。”
受到裴怀贞的鼓舞,陈恒又壮着胆子道:“如此做后,就能拉拢住百官。这两件事,说是笼络人心也罢,说是高薪养廉也好。只要把他们拉到改革的车架上,让他们享受到改革的好处。
他们就会明白,改革惠利的不只有国库,不只有天下万民,他们才会发自内心贯彻下去。百姓,百姓。对于宰相、首辅来说,底下的官员何尝不是百姓的一部分?
确保改革的进行,是人心所向。而不是当权者的以势压人。等到时机差不多,更该选个萧规曹随的继任人,视情况而退。”
“哦?那这情况要怎么视呢?”裴怀贞很感兴趣的问。
“我觉得。手中权力越大,就该退的越快。只有此,才不会引起上位者的猜疑,才会相信对方是一心为公。只有站在暗处,才能看清楚哪些人是自己人,哪些人是敌人,哪些人才能主持大局。”
陈恒把手放在大腿上,时不时抬手点着衣角,有感而发道:“天下事,靠一个人,一辈子是做不完的。俗话说独木难支,三木成林。只有同道中人多了,后进之才如过江之鲫,才是做事的万全之法。”
“越想一举而竟全功,越有可能满盘皆输。大治亦有大乱的风险,退一步,留些力气做后手,以观后效。让对手的暗箭飞一会,自己才有力气反击。老子曾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张太岳,还是贪心了。”
“是啊,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张太岳要早一年退下来,万历定会多信赖他一分。要能谨言慎行些,更能得个善终,福泽后世子孙。”听到最后一句话,裴怀贞自己也感慨。
张太岳没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一意孤行之下,跟万历结下矛盾,铸成大错。反倒让天下士子跟着受累,绝了心中拳拳报国之心。
那句‘非相,乃摄也’的恶劣程度,纵然是裴怀贞数次翻遍史书,也只能找到寥寥几句,可以与之媲美。万历终究是要临朝亲政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眠’的道理,你张太岳为何想不明白?怎么可以想不明白?
裴怀贞又道,“当年为师出京前,陛下曾经问过一个问题。”
这是今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陈恒不禁竖起耳朵,好奇道:“陛下问了什么?”
“陛下说,老师一定要走吗?御史台的攻讦,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可为师不能不走,我若一直待着不去。韦应宏、林如海等人都是我一手选拔的学生,他们要如何冒头?”
裴怀贞不住摇头,“我只有走了,陛下才会记得我与他的师生情,才会把这份余荫留给我的学生。你今后也要记住这一点,有时候你自己退一步,后人却可以为此前进几步。”
“是,学生谨记。”
陈恒立即起身行礼。似乎也明白了韦、林二人为何如此敬重山长,这份舍得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胸怀,又有几人能有?
待学生重新坐好,裴怀贞突然笑道:“你赶上了个好时候。”
“夫子为何这样说?”
“如今国库空虚,陛下手头正缺钱的很,你又有经世赚钱的才能。”见陈恒脸上露出谦色,裴怀贞摇摇头,示意他安心坐好听讲,“等你今后高中入朝为官,官运肯定差不了。”
“陛下被太上皇压了十年之久,心中一直憋着一团火。他到时候一心想着大展宏图,建立一个不下汉唐的盛世。你只需生财有道,将来官居一品也未可知。”
“嘿嘿嘿。”陈恒傻笑一声,竟不知道山长对自己的期许有这么高。
“顾璘曾对十五岁的张太岳说“此子将相才也”,这话放在你身上也是一样。恒儿,为师今日跟你说了这么多,是另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见裴怀贞说的如此郑重,陈恒不免打起十二分精神,躬身聆听。
“陛下心中的火憋得太久,太上皇一旦有个万一。这团火发出来,必然是山河变色,天翻地覆。你还记得我说的于少保、张太岳之死吗?”
“记得。”陈恒认真点头,这正是刚刚才说过的话。
“朝中大臣,杀之不详。你为人聪明伶俐,将来必能讨得陛下欢心。我要你想办法杀了他们,平了陛下之怒。又要救下他们,不能寒了后人报国之心。你可明白?”
裴怀贞一番话的说完,倒让陈恒有些糊涂。
“夫子,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四王八公!”裴怀贞一字一句道。
陈恒闻言一震,不敢置信道:“夫子,你说谁?”
“啪。”
头上才挨了一击的陈恒顿感昏沉,不过思路倒是清楚起来了,确定不是自己幻听。裴怀贞看着这个傻小子,放下拐杖生气道:“人还没老,耳朵先不中用了?”
陈恒摊手苦笑道:“夫子,我哪有那个本事救他们。”
“何必这么小看自己。”裴怀贞露出莫名的笑容,他总不能跟自己的学生说,你的福份还在后头吧。
“到时你要有余力,就劝一劝陛下。万事莫做绝,做绝无后路。他杀光了四王八公,勋贵人家必有唇亡齿寒的想法。真到朝廷用兵时,将帅该出自何处?对四王八公,有罪就罚,有案就判。只有秉公而行,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见山长为此事忧心忡忡,陈恒也不禁点头道:“学生记住了。”反正量力而行嘛,总不能以后抄家灭族这么大的事情,还能轮到自己手上吧。陈恒也不在意,只好奇道:“夫子,可以给我讲一讲四王八公的事情吗?”
裴怀贞横了他一眼,见学生好奇的紧。便也把这些人家的事情,里外都给陈恒说了个明白。
时至今日,通过山长之口,陈恒才算终于了解清楚往事。原来当年,老年昏庸无道的太上皇曾因病昏迷数月。
还未登基的李贽当时正在边关,闻知此事,在裴怀贞的怂恿下,以进京探望太上皇的名义,秘密携带几千兵马赶到京师。当时朝中无太子主事,几任大臣也不敢擅自决定安排,只能坐视李贽一路进京。
等李贽带人到了京城,他又领了数十人入宫,声称要见太上皇。当时陪同的人,正有名为阁老、实为权相的傅守宗。也是借着过宫门的时间,李贽手起刀落,直接砍了傅守宗的脑袋。
说到这,裴怀贞感慨一句,“我当时随军远行,路上受了点伤,导致腿脚不便,只能在王府里养伤等消息。这才让性情刚烈的陛下做下错事,交恶了朝中文官。
傅守宗可以死,不该死在陛下之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寻个大理寺丞,以傅守宗的情况,判个千刀万剐也是够的。”
“那夫子怎么知道,这傅守宗会跟陛下一起进宫呢?”陈恒也好奇道。
“当时朝里已经有人提议另立新君,傅守宗更属意交好自己的晋王。他恐陛下入宫后,伪造诏书,自然会寸步不离、甚至百般阻挠。”裴怀贞笑了一声,又教了陈恒一点东西。
陈恒点点头,继续听裴怀贞讲述往事。
事情做到这一步,李贽竟然还想着等太上皇醒来后,立他为太子,或是回到封地当个逍遥王爷。
裴怀贞怎么能容忍李贽因孝犯蠢,直接一句“王是想一家老小的人头,给人挂在城门口”的劝诫,逼得李贽直接挟持百官,登基称帝。
等到太上皇苏醒,李贽已经临朝一月有余。见事已成定局,又有李贽的边军在京师外驻守。太上皇也是无可奈何,这才搬到偏殿开始颐养天年。
大家都以为太上皇经此大病,必然命不久矣。没想到对方却越活身体越好,就在众人眼皮子里,熬了一年又一年。也才造就此刻的大雍,双皇临朝的尴尬局面。
“那四王八公呢?他们做了什么?”陈恒好奇,在这场政变中,他们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致使裴怀贞想要杀他们,又要饶他们一命。
“他们什么都没做。”裴怀贞笑笑,“王子腾当日正好在陛下军中当个小官,他以贾府亲戚的名义,替陛下出面去找了四王八公。当时掌管京营的宁国府、还有统领宫中禁卫的几家国公府。”
陈恒恍然大悟,原来王子腾事后官运亨通的原因在这。又想到以王子腾当日的身份,如何能劝住四王八公。
他想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对四王八公的人家来说,家里这个位置已经显赫的要命。只要不犯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自然没必要干这些掉脑袋的事情。
既然什么都不做,就能保住富贵,那这批人袖手旁观也是理所当然了。这大概也是每个有产者的通病,四王八公如此,薛伯父亦是如此。可谓妙矣。
“所以才有了王子腾拜官,贾女入宫?”陈恒常在林家走动,贾家的事情多少也听过一些。
“你说的不对。”裴怀贞摇头,指点到,“贾女入宫在前,后才有王子腾拜官高升。”
“这是为何?王子腾不是有功吗?”陈恒一下子没听出其中的分别。
“你个傻小子。直接赏王子腾,那就代表是他应得的。何况他就做了这一件事,在陛下帐中资历又浅,真要论功能排到那里去。又如何能体现陛下拉拢安抚四王八公的心思。
先让贾女入宫,这是念王子腾的功劳,赏其一个皇舅的身份。其后再给官位,这才是陛下要告诉王子腾和四王八公的东西。”
裴怀贞将陈恒的耳朵提溜起来,一顿上下开导,后者才连连点头道:“夫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恩出于上,这是恩出于上的意思。”
“哼。”裴怀贞这才松手,坐在位置上开始调整气息。
论起自己的三位老师,山长的脾气应该是最大的那个。陈恒吐了吐舌头,不过陛下的一番手段,又让他见识到权力的微妙之处。
“那既然他们还有些功劳,为何陛下还会杀他们呢?”陈恒好奇的问。
“哎,为富不仁,为贵不尊。人之野心,如春日草木横生。越是猖狂,越是凄凉。”裴怀贞摇摇头,他今日话说的太多,精力有些不济。留了这句批语,就示意自己要回屋睡觉。
陈恒恭敬的等裴怀贞回屋后,才转身离开夫子家。他在街上的面馆吃了顿午饭,就朝着秋浦街走去。
…………
…………
赵主事这几天的日子,过的实在是痛并快乐着。
城内珠宝商投进来的钱,等到发完女工工钱,尚有十几万的结余。商人们看上去好像是吃了大亏,可换个角度想。他们不仅独占秋浦街的高端金器珠玉,今后还能吃到秋浦街的分红,才是他们甘心背弃李卞的理由。
陈恒给他们订的方案,实在优厚的过分。李卞对这些珠宝商又没有救命之恩,自然合则来、不合则去。商人的本性如此,也怪不得他们势利眼。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上了秋浦街这条船。商人们就开始催促赵主事,赶紧拿着他们投的钱去苏杭进货。这也算是难为赵主事了,他可是见过库房里的那批货,知道织造局给的东西都不是上乘好货,哪里敢拿出来给大家看到。
今日一早,陈恒没像往日一样来秋浦街坐坐。赵主事心里也是慌的很,正午过后,他就站在楼下没动。走来走去,一直等到陈恒出现,他才心思大安道:“你可算来了,陈郎,快坐,快坐。这一早上,你跑那里去了?”
“哈哈,读书去了。”陈恒解释一句,瞧赵主事一脸急色,便笑道,“钱不是都到了嘛,你还急什么。”
“我的好陈郎,往后的路要怎么办,你也没个章程跟我说啊?”赵主事主动给陈恒到了一杯茶,又从旁拿过一柄扇子,给对方扇起凉风。
陈恒哪里能受得了这个,直接起身道,“走走走,我们去坊里看看。”
两人并走一路,又一次来到匹练坊内。还未到门口,就撞上仍做男儿装的宝琴,正领着春雁从里头出来。
“陈大哥。”
“你怎么还穿着这个?”
两人一照面,都有些意外这份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