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为此行准备了三辆马车,陈恒跟林如海、王先明坐头一辆。贾敏跟黛玉坐后一辆。第三辆装着礼物和随行的下人。如此浩浩荡荡的杀出去,自然引起街上人的侧目。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路人们以为又是城中的大户出门赏菊。除了让道避路外,也不会多奇怪。
路途上,王先明一直握着陈恒的手,时不时就检查起学生的衣冠,显示出他对此行的紧张和重视。林伯父的神情倒是镇定许多,只将注意力放在街上的热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当父母官也是不容易,但凡有点空,都要拿来关注百姓的生活。
当车轮稳稳停住,下来的众人,就站在一座寻常的民宅前。这屋子的外围是道碎石堆叠的围墙,有一人之高。站在此处,只能看到石墙上飞出的檐角。
林如海带着大家来到崭新的大门前,伸手敲了敲门环。没一会,里面就出来一个下人,年岁有些大,老态的面容中带着几分不寻常的气质,见着他们也不觉得意外,只笑着说:“林老爷快前进,老爷跟夫人都在里面等你们呢。”
“有劳丁管事。”林如海拱手笑笑,便跟在下人身后,带着众人走进院门。
院子不大,却十分有生活气。墙角种着各色花朵,还摆着一个大水缸。穿过挂满青藤的木架,一行人走进主屋时,就被丁管事留在此处稍候。
不久,先行离开的丁管事,才从屏风后陪着一位老者走出来。陈恒看到对方先是一愣,然后又惊又怪道:“山长?!”
今日的裴怀贞,显然也是特意换过装扮。平日在书院穿惯了的青黑色大袖袍不知去向,只挑了件朱红色的刺绣交领长袖,手握青色长寿杖,步步而来。
“裴师。”林如海躬身朝着裴怀贞行礼。
“山长。”这声是黛玉叫的,她也在书院读过,虽在后堂,也算是半个乐仪书院的弟子。
裴怀贞跟几人一一见过礼,又将目光瞄了瞄堂外提着礼物的下人,朝着林如海抱怨道:“还是喜欢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一会又得叫人给你送回去。”
林如海笑笑,等裴怀贞坐在主位后,自己才坐下,“礼不可废。”
见两位大佬坐下,一群人这才提了提衣袍坐在位置上。堂内,左右各有一排椅子。林如海坐在左侧上首,王先明紧随其后,陈恒位列第三。贾敏则独自坐在右手第一个位置,陪着刚刚走出来的谢氏。
林黛玉本该跟她母亲一道,可也不知何故,行过礼后,就跟在陈恒身后,来到他身边坐着,悄声道:“兄长,是不是很吃惊?”
“妹妹早知道了?”
“嘻嘻。”林黛玉压低着笑声,凑到陈恒的耳际,道,“我也是昨日才猜到。”
她最近常在书院走动,自然有注意到谢师为山长准备衣服的细节。前后一对比,她就知道陈恒要拜师的人选。
两个人躲在后头说悄悄话,前头的大人也在交谈着。裴怀贞跟林如海是老相识,只泛泛聊过几句,就把注意力放在王先明身上。
这两人的年纪相差不大,裴怀贞已经七十多,王先明也是近七十的年纪。大概是因为同是老师的缘故,作为主人家的裴怀贞,对着王先明道:“先明兄教出来一个好弟子。”
此处的兄,只是个虚词。也算是裴怀贞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想到跟自己说话的人,是当代文坛领袖,曾官居首辅,权倾天下的朝廷重臣。王先明的心情也是一紧,极力压制着语气中的激动。
“不敢在大人面前称兄。”王先明颇有些见偶像的紧张,“都是这孩子自己努力,才能得大人的另眼相看。”
“哈哈哈哈。”裴怀贞不以为意的笑过一声,随和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再好的美玉,不经匠人发掘雕琢,也只是深山中的顽石罢了。恒儿,你说对不对。”
突然被点到名,还在跟黛玉说悄悄话的陈恒。像上课被抓包的人,直接从位置上起身道:“夫子说得对。”
改口改的倒快,裴怀贞勾了勾嘴角,故意捉弄道:“你是不是很意外?”
“有一些。”陈恒嘿笑着,他是知道山长的大来头,才更不敢将对方当作假想者。真没想到林伯父真能替自己求来山长。
能跟着这样的人,继续自己的求学。陈恒心中,亦是激动万分。这跟书院里的求学又有不同,虽然都是上课。可在书院里,山长可没有挨个教的功夫。
裴怀贞没多理这个傻小子,只挥挥手让陈恒坐回位置,自己则继续陪着王先明聊天。两人都是教书匠,不免以此展开话题。
他们的身份地位,虽有巨大悬殊,可聊到此事上却十分投机。纵然一个教的是蒙丁,一个教的是州府才子。教育的内在本质,倒是相通的。
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观念。不仅是裴怀贞的教育方针,也是王先明的个人理念。话题从四书五经的利弊,到如何帮助孩子走上正途。
各中闲话,几番高谈阔论,又有林如海在旁不时引经据典。就连旁人,听的也是沉迷不已。良久,众人的话才说尽兴。
林如海最善把握火候,见此,就忙喊陈恒上前来,给裴怀贞行礼。后者自然从命,可人才走到一半,裴怀贞已经摆手道:“虚礼就算了,恒儿本就是我的学生。”他伸出手,示意陈恒上前来搀扶住自己,“我带这小子去后头转转,几位要有事,就只管去忙。”
活到这个岁数,山长做起事来,可谓随心所欲的很。在陈恒搀扶着他走出几步路,裴怀贞又侧头对林如海道:“记得把礼物带回去。”
“啊……是。”
林如海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嘴上是应着,弄不好就是裴怀贞前脚刚走,他就领着一家人,赶紧丢下礼物跑路。
裴怀贞也懒得管他,只拉着陈恒往后院走去。此处的风景,比前院还要雅致一些。两人并肩走在花丛中,山长寻了个石制矮墩坐下,“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
“嘿嘿,夫子。我是真没想伯父让我拜师的人是你。”
陈恒确实好奇的紧,他也是清楚裴怀贞平日在书院上课,也是能让旁人代劳就让旁人代劳。
“到底是见了你这个泥猴,菩萨也得动凡心。”裴怀贞自己都笑出声,又把拐杖放在一旁,捋起长须道,“其实几天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收你。”
知道裴怀贞还有话要说,陈恒躬身立在一旁,做垂听状。
“秋浦街的事情,是我授意如海交给你来做。一来,此事因伱而起,当讲个有始有终。二来,我也想看看你的行事作风。”
陈恒眨眨眼,凑笑道:“那学生做的,可让夫子满意?”
裴怀贞也是笑了笑,并未在此事上给出答复,只反问着:“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把珠宝商们拉进来,到底是如何想的?”
山长这般问,陈恒到不知此举是对是错。可想着以后两人要朝夕相处,有些东西可以装一时,却装不了一辈子。便坦诚道:“一来他们有钱,有他们出手,秋浦街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裴怀贞点点头,示意陈恒继续往下说。
“二来,他们跟秋浦街,并没有本质的利益冲突。之前虽有龌龊,可相比起两斗的危害。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既能打消李卞那头,又能让自己多几个帮手,何乐不为!”
“你不记恨他们之前的各种手段?”裴怀贞追问。
陈恒摇摇头,他确实不在意此事。“之前是之前,以后是以后。要因为这些事,就恨不得对方身死神消,未免得不偿失。”陈恒停顿片刻,才道,“我始终觉得,对手,是杀不完的。”
“哎。”裴怀贞长长的出一口气,他就是因为这点,才看中的陈恒。脑子聪明,文章写得好?放眼天下,多的就是才子。
要论会做官,今年年初高中的崔游道,也不是个官运差的性子。可裴怀贞都未在他们身上,看到这份‘以和为贵’的气度。不然为何会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俚语呢。
“往后书院的课,你就不用去上了。”裴怀贞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学生坐下。
“是。”陈恒当即领命。
“以后,你每日在我这里上半日的课,吃过午饭,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裴怀贞从没想给将陈恒,拘在一屋一书中。闭门造车,只会害了千里马的灵气。既要读书,也要行路,才是最好的求学之路。
“是。”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初遇的陌路师生,也不用费工夫考教陈恒的水平。书院里每三月一次的例考,早让裴怀贞对学生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想了想,就问道:“你是想学以古观今,还是想学以今望古?”
见山长犹如一个守在两座宝山前的神婆,试图让自己做出选择,陈恒不禁踌躇道:“不能都学吗?”
裴怀贞摇摇头,叹息道:“我倒是想都教,只是年事已高,犹恐精力不够。”
世间多少英雄好汉,都敌不过岁月不饶人这句话。陈恒闻之,默然。思考许久后,才说道:“夫子,我想学以今望古。”
裴怀贞扬了扬眉,问道:“为何?”
陈恒斩钉截铁的回答:“过去是过去,以后是以后。此时此刻,才是我能把握的时刻。”
“这份心性,你以后可别跑去出家,浪费了文昌帝君的点拨之恩。”裴怀贞说了句玩笑话,缓了缓神,才眯起眼睛看着满园秋花道,“那就从此时此刻,开始教吧。”
山长抱双手于胸前,朗声道:“你觉得现在的朝廷缺什么?”
判断一个老师是否高明,就在于他能否启发学生自己的思维。裴怀贞话一说完,陈恒不免就开始想。
夫子说的朝廷,真的是朝廷吗?还是那个集天下权柄于一身的男人?但无论如何,他们面对的处境都是一样的。
陈恒思考道:“缺粮。”
这两年天下灾祸不断,此是应有之事。裴怀贞点头道,“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还有呢?”
“缺钱。”
盐商的先例,已经摆在眼前,也不必多说。裴怀贞示意陈恒继续。
“还……缺人。”
“为什么会这样想?”
“要是有圣人、能人出世,不就什么都不缺了?”个中细节说起来繁琐,陈恒索性用一句虚话概括。其中的意思,山长自然能听懂。
“五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圣人,能有个辅国志民的能人就不错了。”裴怀贞不以为意的笑道,“此情此景,加之边关战乱,你想到了什么?”
陈恒翻遍脑子的知识,才在裴怀贞等候的目光中,吐出几个字,“前明嘉靖时,也有此等乱象。”
裴怀贞大笑,“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院内开阔,四周又无旁人偷听。山长也是说的毫无顾忌,“那今日为师就给你讲一讲张居正。”
过往读史,陈恒虽常读常新,不免还是有雾里观花的时候。这既是受限于学识,也是受限于视角和经历。
这就像一条游在河里的鱼,每到一处,都会有新的收获。可收获的喜悦,都来自于目力所及,超脱不了太远。
如今,突然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将他擒拿出涓涓水流。在岸上信手一点,助他化了人形,还带着他观望河流的全貌。
这段河道叫嘉靖,河道上有张居正游过的痕迹。裴怀贞拉着陈恒站在岸边,从解决手段出发,逆推各项改革措施。
其中既有启用白银的妥协,亦有对大明宝钞的无奈。也有对世家、百官院子里埋着数十万银两的嘲讽,也有对朝廷跟百姓手中无钱的愤怒。
裴怀贞有一个常人无法具备的优势,他不仅仅是个学识渊博的文人,更是个亲自主持改革的首辅。这份眼界和阅历,让他清楚各处的弊端和矛盾。
能妥协、调和的矛盾,裴怀贞就讲自己和张居正的机变之举。不能妥协的矛盾,裴怀贞就讲他们两人的应对方法。之后的结果,或好或坏,裴怀贞都坦然告之,陈恒亦听的全神贯注。
这一日,他既站在张居正的角度看到了大明,也透过裴怀贞的眼睛,看到了山长眼中的大雍。
天下之事,天下之变,天下之革。就在裴怀贞抽丝剥茧中,一点点露出它真实的冷冽色调。叫人唏嘘不已,也为张居正的奋力挣扎感慨。
“大明兴于太岳,亡于太岳。恒儿,你知道为何?”说的差不多,裴怀贞就开始反问起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