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却大声喝道:“胡说什么,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这首诗李太白就是拿富春江做的比,回去把《清溪行》抄一百遍!”又冲端木铭心拱了拱手,说道:“公子见笑了!”
端木铭心拱手回道:“老先生客气了。”
那书童一脸的不情愿,抱怨道:“夫子,又一百遍啊,十遍足够了。”老夫子瞪了他一眼,抬手便要打下去。书童怕了,惊叫一声,连忙伸手护住了头。老夫子又咧嘴笑了出来,却也没有舍得打下去。
端木铭心会心一笑,没再管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左岸的绿荫忽然断开了,凹进去一大片水泊,里面挤满了脏乱破旧的乌篷船,有几条船头还冒着黑烟,似乎有人在船上生火做饭。端木铭心打量几眼,不禁感慨怎么会有如此脏乱的船村,以前走富春江时,却从未留意过。
正想着,岸边有人大声吆喝,那片船中登时钻出来一群人,蓬头垢面,赤身光脚,齐刷刷跳进水泊里,动作呆滞,看不出丝毫生气。一群人一声不吭,在江边浅水里走出一段,又分成两排,拾起两根纤绳,埋头往上游拉。不远处停了条画舫,隐隐传出歌舞声,岸边还有几个皂衣公差,握着长鞭只往人群里抽打。里面还有几个孩子,挨了鞭子也毫没有反应,都如行尸走肉一般。
端木铭心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喃喃说道:“哪里的船户,怎么会这样?”
柳依依轻叹一声,说道:“这些人不是寻常的船户,只怕都是江里的贱民。”
端木铭心大吃一惊,忿忿说道:“现今太平天下,怎么还会有贱民?我以前却从未见过。”
柳依依笑了笑,只说道:“你眼里只有山山水水,又怎会看见他们。”
端木铭心心中郁闷,看着那两排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由得摇头长叹。
旁边的小书童拉了拉端木铭心,低声说道:“公子,别看了,那些可不是人,都是山鬼。他们听不懂人话的,只喜欢吃生鱼,一个个都腥臭无比。你可要记得离他们远点,很容易撞邪的。”
“山鬼?”端木铭心惊叹一声,不由得愣住了,可看他们的样子,的确像是人啊。
老夫子抬手凿了一下童子的头,喝道:“又胡说八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哪里有什么山鬼,他们和我们一般,都是大活人。”
端木铭心回过神来,对老夫子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先生,这些人什么来历?”
老夫子扫了端木铭心和柳依依一眼,只问道:“公子不是富阳人罢,坐船要去哪里啊?”
端木铭心答道:“我们两个是徽州人,搭船去钱塘探亲。”说完又拉了拉柳依依。柳依依脸色微红,冲老夫子欠身行礼。
老夫子又仔细打量两人几眼,轻轻笑了笑,拱手答道:“你们两个,很好啊。公子不是本地人,也难怪不知情。方才那些人都是入了贱籍的贱民,不属士农工商,也不许读书科举,活着就是受罪,说来也是可怜。”
端木铭心神色大变,问道:“怎么此地还有这样的百姓,县衙不管么?”
老夫子大笑出来,摇头说道:“贱籍本就是朝廷定的,你叫县衙如何去管?”
端木铭心颇为气愤,又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天下百姓都是一般,为何还要另立贱籍?”
老夫子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本朝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有些宵小之徒不服王化,这才被贬为贱籍。据说当年有几十万人,到了今日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浙西一带江面上最多了。这些人祖上好像是从山上下来的,面貌又跟山魈一般,寻常民众也嫌弃他们,久而久之,就有了山鬼之说。”
端木铭心愣了片刻,轻叹一声,说道:“几十万人,难不成别的地方还有?”
老夫子摇了摇头,答道:“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忽然又凑近一些,低声劝道:“公子不必在意,那些贱民久不沾教化,又自甘堕落,好吃懒做,其实也算不得人的。”
船头一个撑船的汉子忽然笑了笑,接话说道:“夫子可说过头了,这些九黎贱民就算想沾教化,哪里又有机会,只怪命不好罢了。”
老夫子吃了一惊,侧头白了他一眼,喝道:“不服王化,便是他们自己找的,跟命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那汉子带了个草帽,也看不清面目,连连点头附和道:“小人多嘴了,夫子莫生气,莫生气。”老夫子冷哼一声,也没再理会他,拉着小书童径自走回船舱。
端木铭心颇有些好奇,摸了摸鼻子,对汉子问道:“这位大哥,当真有几十万贱民么?”
汉子“嘿嘿”一笑,低声答道:“贱民营里全都是这些人,白日里都躲着,到夜里才敢出来,却像是活生生的鬼。外人谁又会在乎,都死绝了倒是好事。”说完自顾撑船,不再理会端木铭心。
端木铭心只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柳依依轻轻拉了他一下,说道:“原本我觉得自己够可怜了,却没想还有更可怜的人。”
端木铭心抬起头来,看着柳依依,柔声说道:“别胡思乱想,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柳依依笑了出来,眉眼里尽是情意,轻轻靠了过来,把头倚在他肩膀上。端木铭心握紧柳依依的手,不再说话,渐渐沉醉在诗情画意般的江景之中。
又走了一段,临近午时,船家在一处小码头靠了岸,船老大招呼几个船夫一起生火做饭。游客们也都下了船,有的坐在树荫下吃干粮,有的买来菜米跟船家搭火。
端木铭心带着柳依依在岸边逛一会,走进江边一家小店。小店地方狭促,里面早坐了三个客人,围着小桌自顾吃了起来。端木铭心和柳依依就在门口小桌旁坐下。
一个妇人从里间厨房匆匆走了出来,冲着两人点头笑。端木铭心给了她一块碎银子,只说挑些新鲜的吃食做了端上来。那妇人接了银子,又连连点头,退回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