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天弃停下脚步,仔细打量几眼,不愿相信这残废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老人忽然仰起头来,似乎看见了黎天弃,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黎天弃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老人侧了侧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活不了几日了。孩子,你过来。”
黎天弃犹豫一下,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床前,低头看着老人。
老人头冲着黎天弃,自顾说道:“天命无常,人世多艰。老头子替你摸摸骨,如何?”
老头子?难道他不是父亲,兴许自己真的没有父母。黎天弃稍作迟疑,把左手伸了过去。
老人双手干瘦如鹰爪,摸索着握住了黎天弃的左手,又说道:“右手,也伸过来。”
黎天弃想了想,把右手也伸了过去。
老人双手各扣住一只手,手指异常有力,细细捏了一阵,忽然大笑出来,说道:“一双练刀的好手,可惜也是劳碌命。”又顺着手臂,一路捏到肩膀,说道:“低下头。”
黎天弃心中警觉,真气自发流转,慢慢低下头去。
老人双手顺着颈部,再到双颊和头顶。又捏了一阵,才松开手,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却像是鬼哭一般。
黎天弃直起身体,只看着这古怪的老人,也不说话。
笑了一会,老人又咳嗽几声,点了点头,慢慢说道:“错不了,错不了。阳不生阴,阴不附阳,跟他一般的天煞逆骨。注定一生坎坷,大起大落。到头来命数如何,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一般的天煞逆骨?
黎天弃又紧张起来,问道:“跟谁一般?”
老人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眶对着黎天弃,答道:“跟你父亲,你身上那把刀的主人。”
父亲,原来真的有父母。
黎天弃一阵激动,深吸了几口气,低声问道:“你是个瞎子,怎么会认得我的刀?又怎么认得我父亲?”
老人又笑了出来,说道:“孩子,我问你。外面湖里的水,是什么颜色?”
黎天弃答道:“蓝色的。”
老人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眼眶,却像是要把眼珠子抠出来,一边说道:“很久以前,我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黎天弃问道:“后来怎么了?”
老人把手放下,咳嗽几声,答道:“后来,我把它抠出来了。外面的人就不知道我的眼睛是蓝色的,也不会再来打听你父亲的消息。”
父亲的消息?
黎天弃心跳加速,却还是不敢相信,低声问道:“我真的有父母?”
老人沉默一阵,点头说道:“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无情无义。只有如此,才能练成那绝世的刀法。”
黎天弃心中莫名生出恨意,周身死气涌动,心头已然竖起一把黑色的弯刀,问道:“我父母,到底在哪里?”
老人长叹一声,伸手指了指门外,说道:“湖边有片废墟,看见没有?你父母原本住在那里,你也出生在那里。”
黎天弃当即转过身去,透过屋门,刚好看见那片废墟,愣了一会,又转身问道:“他们人呢?”
老人不答话了,过了一会,忽然问道:“你那把刀,叫什么名字?”
黎天弃想了想,答道:“饮恨刀。”
老人又鬼哭般大笑起来,连带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慢慢说道:“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那把刀有话要说,可它又不想说出来。”
黎天弃周身隐隐透出死气,问道:“它想说什么?”
老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空洞的眼眶里透出恐怖之情,低声问道:“是时候了。你真想知道?”
黎天弃内息运转,死气又收回体内,答道:“我想知道,你说。”
“好,我都告诉你”,老人长舒了口气,接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努力打开一把生锈的锁,翻找出那些尘封许久的往事,慢慢说道:“你父亲,本是一个西域胡奴。偷偷从西安城里逃出来,却偏偏在戈壁荒漠中,遇到一个遭仇家暗算的摸骨先生。那个人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他却舍得用光所有的水和干粮,救活那个人,再送回落星村。那人感激他,送给他一把刀,教他杀牛宰羊,做个屠户谋生。谁想他天赋奇高,竟自行领悟了一门失传的刀法。有一年,沙匪闯进村中寻仇,他施展刀法连杀数十人。从此,再没有强人敢进太白山一步。江湖中却流言四起,都说有天地重宝在太白山出世。他不想连累村民,独自带着刀回到西安城。关中武林人士收到消息后,纷纷拦住他,逼问刀法的来路。他不肯说,他们就邀了十几个刀术名家,要试一试他的刀。在终南山下,他一人一刀连胜十场,震惊武林。再没有人敢瞧不起他,更不敢逼问他。他们主动跟他交好,有的要跟他结拜,有的要拜他为师,还有人要送他田宅,再把女儿嫁给他。可说到底,他们都只想求他帮他们报仇。他回绝了他们,却问明仇人的事情。若是罪有应得,便分文不取,替人上门寻仇。几年下来,他杀人无数,也好几次险些丧命。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拦下他,当街咒骂不已。他才知道,自己落了个千魂刀魔的骂名。他以为自己是大侠,可在世人眼里,他的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西域贱种,江湖丑类罢了。他心灰意冷,躲进西安城的贱民营里,不愿再出来见人……”
老人停了下来,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身体不住晃动。就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火焰忽闪不定。
黎天弃听得出神。仿佛又回到了贱民营里,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腰上插着一把弯刀。
老人咳了一会,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就在那个贱民营里,他遇到了你的母亲,一个九黎族的姑娘。他们两个心心相印,一起回到落星村中,过了三年快活的日子,直到生下了你。”
九黎族姑娘。母亲真的姓黎,难怪自己身上流着九黎族的血。
黎天弃竟有些兴奋,低声问道:“后来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