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新任东江镇知府陈启新昏死之后,是被人抬回府中的。到了府邸后,方才救醒过来。醒了之后,陈启新嚎啕大哭,开始召集妻妾子女,准备后事。
也并非陈启新丧气,每年死于辽事的文官武将多不胜数,更何况他此趟去的还是最凶险的辽东?!
陈启新与妻儿们话别许久,家中财产也都分配好,收拾了行装后,许多带不走的衣物用品,陈启新都命人装箱埋在院中,说若是他客死辽东,尸身回不来,便用这些立个衣冠冢云云。
陈府上下哭闹折腾半宿,阖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派去温体仁府上打听的人也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依然是,圣意已决,难以转圜,好自为之。
陈启新彻底死心,安心准备身后之事,就连棺材都命人备好,颇有抬棺赴辽的悲壮。
子时过后,夜已至深,忽有后院家丁来报,直说后门来人,自称是陈启新新任同僚,有事关生死之事相商。陈启新一愣,登时喜出望外,急忙道:“请他书房内相见!命人守好书房内外,闲杂人不得靠近!”
昏暗的竹灯之下,陈启新打量着面前这位大明朝年轻的总兵官,他虽然年轻,但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畏惧的威严来。陈启新不由得心头惴惴不安,郑冲深夜造访会是为了什么事呢?他与郑冲甚至是郑氏、闽党都素无来往,难道纯粹是因为今后自己出任东江镇巡抚,因此他便来结交一番?
“陈大人,只是北上辽东而已,不必这么悲观。”郑冲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淡淡笑着说道:“辽东虽是险地,但非死地。”
陈启新干笑两声略略拱手道:“郑总兵,下官并非惧怕北上,虽辽事艰险,但我等为人臣子者,当替皇上、朝廷分忧。既然旨意已下,便是死地下官也当慷慨赴死。”
郑冲哦了一声,淡淡说道:“原来如此,那算是本将多事了,今晚就当本官没来过。”说罢起身便打算离开。
陈启新见状吃了一惊,急忙起身道:“郑总兵留步。”郑冲停下脚步,回头不耐烦的说道:“陈大人,本将还有许多事未做,没工夫与你软磨硬泡,今夜来此本是打算给陈大人指条全身而退之路,既然陈大人决意慷慨赴死,那本将也不多言。”
陈启新闻言心头一喜,急忙道:“郑总兵且慢。”顿了顿他期期艾艾的说道:“虽说为国赴死,并无怨言,但若能保住性命,继续为国尽忠那就更好了,愿闻郑总兵高见。”
郑冲微微冷笑一声道:“本将也没什么高见,在辽东,咱们东江镇孤悬海外的确凶险,但我郑氏水师广有舟船,一旦陆上接战不利,可乘海船遁走,保住性命有何难事?”
陈启新闻言点点头道:“郑总兵所言甚是。”跟着陈启新一惊,似乎想到什么,急忙道:“郑总兵,水师皆为郑总兵执掌,您的意思是……”
郑冲微微笑道:“不错,海船容纳有限,搭乘也有先来后到,到时候什么人能上船,什么人不能上船,本将说了算!而且辽东之地,女真人、朝鲜人、咱们辽东汉人许多部族杂处,民风彪悍,胡贼也多,一言不合就是拔刀相向,若无精锐将士护卫,稀里糊涂丢了性命也不稀奇。”
陈启新面色大变,急忙道:“下官明白了,到了辽东之后,郑总兵有何差遣,下官无不遵命。”
郑冲满意的点点头又道:“其实也不必等到辽东,今夜便请陈大人做一件事。”
陈启新是个明白人,作为一个言官,察言观色是基本保命技能,他急忙道:“郑总兵但说无妨,只要下官能办的,一定尽心办理。”
郑冲微微一笑道:“此事陈大人一定能办到!我想连夜拜会温首辅!”
……
半个时辰之后,陈启新与郑冲已经安坐在温体仁偏院之内。作为大明首辅,温体仁明白崇祯不喜朝中结党,但是问历届哪个大明首辅会没有结党经历呢?温首辅也不例外,但他做得足够聪明,因此瞒了崇祯很久。
此处偏院乃是温体仁特意安置的一处院落,远离温府,只是为温党商议要事时,心腹干将聚会使用。像这样的院落,温党还有好几处,除非有重要事,平素也都不会聚拢会面。在崇祯朝,温党的活动搞得和敌后特务活动很像,这是没办法之事,虽然锦衣卫失势,东厂威风不再,但崇祯想要知道什么事,还是有他的办法,只是看他想不想知道而已。所以,温党尽可能的小心,以免被朝中政敌抓住把柄。
茶喝了三泡后,温体仁方才匆匆到来,大明九门巡城司、顺天府知府也是温党人物,温体仁夜间活动并没有什么阻碍。
见得郑冲时,温体仁微感意外,陈启新约他会面带的口信是有辽东大事商议,温体仁还道是陈启新想通了,心甘情愿的去辽东,而他也想插手辽东事务,因此巴巴的赶来相见,想交代陈启新一些事。但没想到,来到偏院后,堂上与陈启新喝茶聊天的却是郑冲。
才错愕的神情之中,温体仁和郑冲见礼,大明首辅很快定下心来,各自落座后,温体仁开口道:“郑总兵何故如此安排?须知外将结交首辅,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我都落不得好。”
郑冲微微笑道:“温首辅执掌朝政,什么话能传到皇上耳朵里,什么话不能传,相信首辅大人定有办法。”
温体仁微微皱眉,这郑氏龙须儿才智果然不凡,并不像一般武将那样脑袋糊涂,就连许多文官都没有他这等头脑。当下温体仁换了副笑脸道:“郑总兵言过了,温某何德何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郑冲道:“温首辅掌朝多时,圣眷正隆,当得此语。”顿了顿郑冲续道:“深夜请陈大人安排与温首辅会面,乃是拜望首辅。小将初至京城,按惯例还是要孝敬些的。”
温体仁哦了一声,摆摆手笑道:“你父亲郑芝龙每年都命人送冰敬碳敬过来,已经很承郑家的情了,也不必你这里再破费。”
郑冲微微一笑道:“家父那份乃是福建的孝敬,小将这份乃是辽东的孝敬,自然是不同的。”说罢,命人抬上两口箱子来,打开之后,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天津卫收到的孝敬,郑冲在这里转手就孝敬了温体仁。
温体仁见了面色古井不波,只是淡淡说道:“郑总兵有心了,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郑冲接着说道:“温首辅放心,此数每年都有,只要小将在辽东,辽东的这份孝敬就不会断。”
温体仁这时候才微微动容,笑道:“承情,多感。但不知郑总兵有何所求?”
郑冲道:“温首辅手段,小将是佩服的。小将出征在外,可不想朝中无人,办事艰难。因此还请温首辅格外看顾,有关辽东的军政大事,在朝廷这里,还望温首辅多多费心。”
温体仁看了看郑冲,起身来踱了几步,而后伸手拿了箱中的一锭银子在手中,抚摸了几下后道:“如今朝中闽党势大,非我所能保的。”
郑冲道:“我郑氏虽是闽党,但温首辅可曾想过,闽党大多在京外为官,其实朝中势力并不及首辅之势。若闽党能与首辅共损荣辱,闽党主外,首辅主内,联手压制其他东林、鲁党等,何乐而不为?”
温体仁哦了一声,略略沉吟后道:“洪督师也是这个意思么?”
郑冲微微笑道:“洪督师的心思末将不知,但至少我郑氏是这个意思。”
温体仁点点头,将银子扔回箱中道:“我明白了,郑总兵放心,闽党之内,郑氏之外,敌我能辩。”
郑冲躬身谢了,随后又道:“小将还有一件事想请首辅帮忙。”温体仁道:“但说无妨。”
郑冲道:“天津卫参将卢柏谦想要留在任上,还请温首辅周旋。”
温体仁哑然一笑道:“天津卫的事,你当去拜会洪督师才是。”
郑冲摇摇头道:“洪督师要着手整顿军务,他是不会答应的。此事还是温首辅出面为好,区区一个参将,首辅大人定然有办法保住。事成之后,卢柏谦那里定有重谢。”
温体仁尚在沉吟,陈启新忍不住插口道:“卢柏谦之事,下官此前也略有耳闻,他在京城中走的是定国公府的路子,但徐国公似乎不想与洪督师为难,是以一直没有答允此事。温首辅出面虽然可保下此人,但只怕代价不菲。”
郑冲道:“三万两银子,临来时卢柏谦已经承诺小将,但有路子,愿花费三万两银子消灾。”
温体仁点点头嗯了一声道:“也罢,卢参将我是知道的,他祖上本是定国公府家将,成祖爷开镇天津卫后,他卢家就一直镇守天津卫,他祖上于国有大功,而且世代镇守天津卫,去岁击败孔、耿二贼也是有功的,又没什么大错,略加敲打就是了,这世职官位还是能保住的。”
说完后,郑冲起身谢了,随后那几口箱子便交给温体仁家丁护卫带走。
临走时,温体仁道:“郑总兵,陈大人在辽东多望你拂照。”郑冲应道:“这是自然。”
温体仁又道:“东江镇总兵本当是黄龙侄子黄蜚承袭,既然皇上旨意下了,黄蜚也无话可说,但此等事定然还是会令你郑家与黄家交恶。郑总兵不妨上书保奏黄蜚出任登莱总兵,示好黄家,也算解一个冤仇。将来两家水师也当能互有往来,于朝鲜之事大有裨益。”
郑冲闻言一愣,温体仁果然老谋深算,一眼看出郑氏水师的一个隐忧来,虽然郑氏水师不惧登莱水师,但毕竟登莱水师是官军又掌控整个山东沿海港口,与登莱水师交恶的确不智。
当下郑冲躬身谢了,温体仁又道:“你时日无多,当尽快回辽东去,京中六部府院、许多衙门,你也不必一一前去拜望,将孝敬送来我这里,我自会替你安排。”
向来外官入京,照规矩是每座庙都要去打点的,有时候不小心漏了哪一座都不好。时下京中百官皆是以温体仁为首,他如此说了,郑冲当下便应下。郑氏在京中是有办事的人,落脚之处在泉州会馆,每年郑氏打点京中人物都是他们办理,稍后交代泉州会馆多敬一份辽东孝敬便可。
说完后,温体仁便乘轿子离开,郑冲送至轿前,温体仁上轿后掀开轿帘看着与陈启新拜辞的郑冲,喃喃自语道:“闽党郑氏声势正旺,此刻的确不宜与其争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