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至此,张寒城又想起当初在道观中王怀恩所讲的往事。
七道人在侍奉李克用的时候,登城楼遇见了一个儒生吟诗,那位儒生就是罗隐。
张寒城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竟然能够有朝一日,跑到那位儒生的故居来,心中忍不住对罗隐多了几分好奇。
查文徽并未将《登夏州城楼》后面四句吟出来,而是看向了胡牧,道:“这诗中描述了大唐的万里山河,又写了昔日晋国的英魂,胡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胡牧眸光一闪,道:“看法?胡某并无什么看法,胡某混迹官场,对于这些诗词歌赋虽也有了解,但却远远不如枢密使大人,自然也不敢班门弄斧。”
查文徽随意一笑,道:“万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晋英雄。昔年晋王李克用麾下多少英雄豪杰,如今都已经成了枯骨,此刻中原之晋,乃是石敬瑭借尸填了恶魂,不再是昔日的晋国,后世史笔之下,恐怕这晋国,便只能称作后晋。至于那盛唐的万里山河,此刻虽然飘摇,但,大唐未亡,至今犹在,万里山河还待收回,相信终有一日,大唐盛世会再次来临。”
胡牧干笑道:“希望盛世到来。”
查文徽笑着点头。
查文徽的话绵里藏针,其中万里山河唐土地之中,未亡的盛唐,自然是南唐的意思,此话稍微料想,便有种查文徽代替南唐说迟早要收复失地,其中自然包含吴越国的说法。
以胡牧的聪明才智,不会听不出查文徽话中的含义,而胡牧并未中招,而是随意化解了这其中暗藏的机锋。
查文徽心下顿时略微正视起了胡牧,这胡牧毕竟是吴越国的吏部尚书,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不是那么容易拖下水的。
不知不觉间,胡牧已将查文徽引到了居所。
查文徽背着手,环顾四周,一切看上去朴素却又精致再次心中感叹。
胡牧道:“当年黄巢起义,罗隐为了躲避战乱,去了九华山中修行,等到五十余岁,快入老年时,回到了吴越国故土,投效了我吴越开国太祖武肃王,武肃王心中看得起罗隐,所以令他做了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职,又知他喜爱诗词歌赋,将这杭州城中的翠云居赠给了他……”
查文徽偏头,看着胡牧。
胡牧微微一笑,道:“如是那盛唐的万里山河未亡,以罗隐对盛唐的向往,必会选择盛唐,而不是回到吴越国。”
查文徽目光一闪,虽在张寒城那里得知了胡牧绝非忠良,但显然,这胡牧还是有吴越人的傲气。
胡牧道:“罗隐还有另一首诗,名为《西施》,是这么念的,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查文徽微微一笑,道:“哦?此诗听来,像是在为那西施正名,又说了亡吴自己的见解,好诗。”
胡牧道:“这首诗的确不错,罗隐的故乡毕竟就在吴越,所以诗词之中,也在谈论吴越。”
查文徽道:“胡大人想说什么?”
胡牧叹道:“那盛唐之亡,常被推到黄巢的身上,其不知,盛唐之亡国,绝非只是黄巢之祸,而是盛唐的唐制已经不适用于今日,大唐永远不会再来,那黄巢仅是如同西施一般,是人们对于唐亡的借口罢了。旧的制度总会被新的制度取代,今时今日,抱残守缺,永远得不到盛唐之景。”
查文徽挑眉,这胡牧竟然反击了他先前的话语,这话语之中抱残守缺的,自然便是南唐,胡牧的意思,便是南唐不可能会有盛唐光景。
胡牧微微一笑,道:“枢密使大人请在此处歇息,胡某这就去准备晚宴,款待枢密使大人,失礼之处,还请枢密使大人多多包涵。”
查文徽抱拳道:“好说,好说。”
胡牧这才转身离去,一直保持着风度。
查文徽抚须,道:“有趣,有趣。”
张寒城充当查文徽亲兵的身份,自然跟在他的身边,道:“哪里有趣?”
查文徽道:“这胡牧并非是简单的官僚,他以这西施比喻黄巢,真是叫查某开了眼界,可见此人见多识广,对于事世也有自身之见解,令查某想不通的是,这等人才,为何要成为那慕容龙城之鹰犬,还要协助其叛国?”
张寒城道:“或者,是因为慕容龙城更加优秀的缘故。”
查文徽疑惑的看着张寒城。
张寒城道:“慕容龙城文武双全,不但在武功方面造诣厉害,江湖中难找敌手,而且,还懂得治理国家,更聪慧过人,他能够通过自己的方法将吴越国从吴越国主的手中夺取到实权,自然厉害的紧。这胡牧,想来也是非常敬佩于他。”
查文徽点了点头,道:“的确,这位未谋其面的慕容龙城如此神通广大,绝非等闲,如是他只想要做这吴越国国主,真是太简单不过了。按照你与陛下向查某透露的消息,这慕容龙城,的确是未来逐鹿中原,一统天下那个程度的人物。就算是……今日的唐主,也有许多不及。”
张寒城微微错愕,查文徽竟然说李璟不如慕容龙城,这种说辞,张寒城很清楚,是十分不适宜的,臣子说君王的不是,是犯了大忌讳。
查文徽笑道:“张小兄弟可是觉得,查某说了我家陛下的不好?”
张寒城略微点头。
查文徽道:“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君王也是如此,我家陛下的确有不如其他人的地方,但是,不代表我家陛下就昏庸无道,任何事情,总要有高下之分,做君王国主,也是如此。君王更该懂得直面自身不如别人的地方,如此才能有意识的更好地为君。而且,我也是想要告诉张小兄弟……”
查文徽顿了一下,道:“我家陛下比如慕容龙城,但我不会选择效忠于慕容龙城,而是依然效忠于我家陛下。这是为臣之本分,也是真正的忠义。至于这胡牧,乃至于吴越国官场之中的群臣,因为慕容龙城优秀而效忠,那已经违背了为臣之本,这等人纵使聪慧,但却不足为据。也令查某看之不起。”
张寒城若有所思。
查文徽除了负责代表李璟来吴越国建交之外,还有任务就是要顺手除掉吴越国的吏部尚书胡牧,他绵里藏针对胡牧说话,也不过是给胡牧下套罢了。
胡牧不吃,查文徽也并无损失,反正主动权在他,后续自然还有其他机会。
……
大厅里觥筹交错,一众胡姬正在正中央花枝招展的随着胡琴声扭动。
张寒城立在查文徽的后方,忍不住看向了萨拉,对于萨拉来说,学习这等舞蹈自然十分轻松,而也因为萨拉的样貌在胡姬之中十分出众,导致此处众多吴越国的官僚,都忍不住看着他,就连手中的酒杯,都停在半空中忘记去饮。
查文徽微微一笑,道:“张小兄弟当真艳福不浅,这位西域女子,当真超凡脱俗,能够跟在张小兄弟的身边,真是羡煞旁人。”
张寒城干咳了一声,低声道:“枢密使大人误会了,我与她只是合作关系。”
查文徽不信一笑,饮下了酒水。
对面,胡牧双手举杯,向查文徽敬酒。
张寒城连忙去到查文徽的身侧,拿起酒壶,帮查文徽斟酒,表现的正像是查文徽的亲兵一般无二。
查文徽这才端起酒杯与胡牧共饮。
酒水饮罢,胡姬之舞也戛然而止。
胡牧又倒了杯酒,缓缓站了起来,走向了查文徽。
查文徽跟着站了起来。
胡牧转过身,看向了到场的群臣,道:“今日有幸,枢密使大人来到我吴越国,带来了两国建交的喜讯,胡某喜不自胜,这宴会准备的太过草率,总觉得还不够蓬荜生辉,在此,便向枢密使大人自罚一杯,以表示愧疚之情。”
说罢,胡牧便一饮而尽,洒脱十分。
查文徽哈哈一笑,道:“胡大人太过客气,这宴会还不够蓬荜生辉的话,那世上又有多少宴会真能算是蓬荜生辉呢?是查某叨扰了胡大人,也叨扰了众位,也是该自罚一杯。”
话音落下,张寒城又帮查文徽填酒。
查文徽一饮而尽,道:“兴之所至,其实,此次查某来到吴越国,也带了赠给陛下之礼,不若,咱们就借着雅兴,也瞧瞧这礼物如何?”
说罢,一众吴越国的群臣顿时感到好奇,纷纷叫好。
“好!请枢密使将礼物拿出来,也叫我们瞧瞧。”
“不错,正是应该瞧瞧!”
话音落下,胡牧也开口道:“这,赠给陛下之礼,我们看会否有什么不妥?”
查文徽顿时道:“怎会?我家陛下绝不会怪罪,来人,去将礼物取来。”
张寒城顿时抱拳,道:“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过了片刻,张寒城便取来了一个由金色绸缎裹着的长条盒子,这盒子足有一丈之高,而且净值非凡,其上绣了腾飞之龙,端的十分不凡。
张寒城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放下,解开了上面的带子,而后打开盖子,伸手从其中取了画轴。
查文徽伸手,随意解开了画轴上的带子,而后拉住画轴的一侧,缓缓向一侧走去。
却正是一幅万分精致的图画不断地展开。
此画所绘制的乃是一处湖泊,湖泊之上,存在了许多的莲花,这些莲花分为白、青、红、紫、黄五色,正应了“五种天华”之意。
而在一侧,便是一处宝塔,此时此刻,宝塔正在燃烧,那火焰竟飞入了池水之中,好似要将莲花焚烧。
又有水鸟正在拍翅欲飞,银鱼自水中跃出。
就在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里,却正有一名穿着长袍的古人持着书卷阅读,神情宠辱不惊,好似周边大火,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画卷展开的同时,一首词,也终于映入眼帘。
有人忍不住出声念道:“游后湖赏莲花……”
“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孙武持卷兵帷幄,琉璃池上佳人笑。”
“好词!”
“的确是好词!此画也与词相得益彰!”
“这画已然不错,这词更是精妙绝伦,两者相合,好似会动一般!”
“鬼斧神工!”
胡牧感到讶异非常,道:“素闻南唐国主作词一流,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这分明就是南唐国主的为君之道,南唐国主有心了。”
查文徽哈哈一笑,道:“陛下心中爱诗词,这方面的确出类拔萃,比之名家也不遑多让,所以,陛下总喜欢人们看他的诗词。”
群臣还是忍不住诵读这首词,再看这幅画,只觉得将帝王的八风不动展现的极好。
这说的即是孙武用兵如神,八风不动,即便这湖水波澜,大火临近,他自身却宛若莲花一般,毫无动静,但实际上,一切已经在孙武的掌握之中。
胡牧解释为为君之道,绝非是胡说八道。
由这画中,可见李璟对钱弘佐的关切之情,而且,这又是李璟亲笔之书,绝对算是一件好礼物了。
张寒城这才小心翼翼的和查文徽将画收起。
查文徽哈哈一笑,道:“查某终究心中忐忑,有些害怕这画损毁,到时担待不起,咳,还望众位海涵。”
“当然,当然,能够先见一面,已是幸事!”
“是啊,想不到南唐国主如此才华横溢,叫人佩服。”
“但不知道这画是谁做的,莫非也是出自于南唐国主之手么?也算得上鬼斧神工了。”
查文徽道:“非也,非也,此画就并非是陛下所做,而是金陵画师王齐翰听陛下描述代笔作画。”
胡牧道:“虽不是出自南唐国主之笔,却也并无二差,此画构思精妙,的确绝伦。”
张寒城那里已经小心的将画收了起来,而后,便放入了盒子当中,重新封好。
正准备起身离开。
查文徽却忙道:“慢!”
张寒城停住脚步,低头道:“大人。”
查文徽思虑道:“明日事物繁忙,查某恐难以将此画赠给吴越国主,不如,就此先交给胡大人,由胡大人转交给陛下,如何?这样与礼法并无冲突。”
胡牧微微一怔。
查文徽又道:“明日查某需要代替我家陛下盖印,交换结交信物,太过重要,相比之下,这礼物,倒是并不该与两国信物更加重要,在礼法方面,有些不太妥当。”
胡牧微微蹙眉,但马上道:“也罢,那胡某就先将此画收好,明日交给陛下。”
查文徽又从张寒城手中接过盒子,双手持起,递给胡牧,道:“劳烦胡大人费神了。”
胡牧道:“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