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之意格外明显,其代指的便是当今天下节度使各自分权,稍有机会便进行自立之事,朝廷本身失去了集权之力。
李唐王朝虽然亡了,但这节度使的制度却直至今日依旧在被后来的朝廷或者分裂出的国家所沿用。
说到此处,柴荣摇了摇头,道:“如是新的朝廷无法解决这旧的制度问题,就一定要面临国家分崩离析,而无法真正形成统一之局。”
赵弘殷缓缓点头,道:“此番治国之见解,当世能够说出者寥寥无几,你果然对这天下大势见解独到,十分不错。”
柴荣未想到竟然会得到赵弘殷这种人的夸赞,顿时心中有些激动。
赵九重道:“那是自然,柴大哥的见识绝对非凡。”
赵普道:“所以,按照赵某之见,这天下各地节度使之制应该进行取消,令各地方的兵权削弱,然后,主要大力推行儒道,儒学,令天下之人明理,从武转文,以开民智。民智开启了,内乱便也就平息了。而朝廷本身,要牢牢的将权力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能分权出去,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真正稳定的国家。”
赵弘殷听着赵普的话,微微挑眉,转头看向了赵九重,道:“他们二人都对天下有些见解,你呢?”
赵九重眨了眨眼睛,道:“柴大哥所言有道理,赵大哥所言也有道理。当然,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这唐制必须要推翻,改革,朝廷的确应该拿回最大的权力,但是,也不能完全不分权出去。”
赵普疑惑的看着赵九重。
赵九重道:“一个国家不应只考虑内部之稳定,这朝廷集中了权力,其他地方失去了权力,大力推行文治,虽然国家内部稳定,但却无法抵御外敌强权,所以,必须还是要进行分权,只不过,分出权力的时机非常之重要。汉唐的制度虽然有不好的地方,但不能不说,汉唐御外的本事十分之强,按照我说,这文当然要,武也不能丢了。”
赵普道:“赵兄此言我有些不同的想法……”
未等赵九重说完,赵普却已经再次开口:“这分权出去了,终究还是会导致各地节度使有机会起事,他们起事的话,国土还是会分裂,这样绝对不行,朝廷集中了所有的权力,想要御外,便由朝廷动用兵马进行御敌就好,不需要各地分权来管控,各地可以掌权,但不能逾越朝廷,任何事情,必须要等到朝廷同意才能进行决策,私自决策绝对不可。”
赵弘殷微微一笑,看着赵九重。
赵九重连忙道:“这怎么能行,地方如果不能得到权力,如果遇到突发紧急的事件,需要再远方想尽办法通知朝廷,等通知完朝廷,估计边陲都叫人给打下来了。”
赵普道:“非也,有理走遍天下。儒道推行,人人读书,人人明理,这突然间有人攻伐,地方之军以防御为主,同时不应先进行打仗,而是先要进行谈判,商讨与敌人讲道理,敌者明事理,战乱自然不会发生,这天下也就太平。如果敌人不明事理,那时候再打也不迟。毕竟虽然朝廷集中权力,但地方同样也有御敌之力,自保怎么会做不到呢?”
柴荣听着赵普的话,思量道:“事情恐怕的确不尽如此,地方还是需要分权,但需要加强管制才行,必须要由朝廷了解和洞察,而将地方牢牢掌握把控在手中,这方面九重兄弟说的更有道理,单纯考虑文治或许能够形成一方稳定之国,但却未必能够很好地抵御外敌,更不好形成汉唐之世。”
赵普连忙道:“各地方之所以会起事造反,纷纷自立,主要是人心不古。想想昔年唐汉之时,有多少掌权之军忠诚忠心,主要是因为他们明白事理,现如今天下礼乐崩坏,人们心中的恶暴露出来,当然便会促使野心诞生,这野心促使了国土分裂,是因为不明事理。儒道推行,能够令地方之军了解国家之重要,人们的野心会被减轻,这内乱也就不会存在,大家都知道一个统一,稳定之国是最为重要,便能够主动地听朝廷之令,更易诞生忠良。他们恐怕也会希望,有一个朝廷能够监督监管,至于权力,他们反而不愿意主动掌握了。”
赵九重摇头:“此番话当然有道理,只不过,万一朝廷本身软弱,就如同今日之石重贵这般,又该如何呢?难道打不过,讲道理,然后割让国土么?”
赵普连忙道:“那是因为朝廷本身不明事理的原因,所以才需要儒道开智,朝廷本身也需要做君子,君子之国,人人君子,君子怎会软弱?这就也需要忠良之臣,对朝廷进行积极影响,即便国主软弱,但君子朝臣也绝不会软弱。”
柴荣道:“这君子之国会否有些过于理想化,这世上怎会人人君子,人人明白事理呢?这世上可是有许多人,明明懂得儒道,也明白事理,但却依然处事不为君子。”
赵普道:“少数需要倾向于多数,不需要人人尽是君子,只要君子之数多于非君子之人,天下自然仍是君子。”
赵九重道:“做君子太憋屈了,我不是说做君子不好,而是君子总是教条了一些。说起来,如果必要的时候,难道就因为做君子而不扩张国土,不去主动出击外敌了吗?国家稳定后,还要主动更进一步,提前主动消除敌患,以免留下后患才行。”
赵普连忙道:“这消除敌患,不一定只有武伐,文攻也是可以的,主要也与中原有关,如果中原人人习文,人人明白事理,在边关与潜在之敌交流之中,蛮夷自然慢慢向往礼教,也会主动学习儒道,如此四方自然同做君子。久而久之,世间之国,便都成了君子之国。”
柴荣摇头,道:“赵兄的理解终究还是有些偏向于理想化了,柴某觉得,此种君子之国的构想,便有些像是那难以成为现实的大同一般不可触及。”
赵普道:“天下大同,不能一蹴而就,而是应该要分步骤进行,君子之国,便是其中一步,这时间或许百年、千年,但总归天下人会距离大同之国更近……”
赵九重道:“百年千年太久,为何不双管齐下呢?凭什么君子不能掌握兵器?凭什么不能做决策?这朝廷集权,推行文治,或许很长时间不会出问题,但是只要一出问题,便是害了百姓,说不定还会因此亡国。”
赵弘殷端着酒杯,看着三个年轻人你来我往的不断讨论,嘴角带了一些笑意。
无论是赵普还是柴荣,的确都是非凡人物,赵普的见解虽然有些执拗,但不得不说,已经比天下许多人要聪慧太多了。而他所谓君子之国的想法,也的确是值得推行的,只不过过于理想,需要有现实之中和而已。
柴荣能够很好地弥补这些内容,见识长远的同时,又有许多个人见解。
至于赵九重……
赵弘殷其实一段时间以来,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有了很大的改观。要知道的是,从前赵九重只是个不正经爱惹事的人,如今坐在这里和这两个优秀的青年人谈论而抒发见解,也自然同样不凡。
如果,将三人都想做是君王的话……
赵弘殷心中思索,柴荣如果治理天下,必定有很长的远见,且不软弱,而且,能够令天下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过,少了一些进取。
赵九重的话,多了几分戾气,做君王恐怕要南征北战,很难安定下来,恐怕天下该稳固的时候,他反而还要四处征战,这种并不是不好,而是不像柴荣那么兼并。
至于赵普……
君子之国的想法,自然是人人向往的,但要清楚的事,世上的事情绝非是那样理想化的,人人君子是不可能的,读书人也会出愚人。
不过,即便弊端明显,但教化之国,的确需要赵普这样的人。
思来想去,三人之中,柴荣恐怕是最适合做帝王之人,的确是有治世的远见。只不过,赵弘殷未曾多深入了解,不知柴荣是否还有更深的经世之才。
不知不觉,三人便讨论至了深夜,赵弘殷很少说话。
理不辨不明,三个年轻人不断地阐明自身的认知,会互相壮大。
春秋战国时,之所以会出现儒家、法家、墨家等治世之家,主要就是因为互相辩论,互相壮大,开放的谈论,促使了思想的进程。
强秦因而才能产生,并未大汉奠定基础,之后才又能有李唐盛世出现。
柴荣道:“所以,内儒外法,强兵之策更加适合之力国家,而重儒重法,轻兵之策,柴某觉得还是有些不太妥当。”
赵普道:“强兵当然还是要强,但要优先考虑到各地方的德行,智慧,需要在适宜的时候才进行加权,不能贸然加权,那样会导致隐患……”
……
第二日,一大清早。
柴荣便主动来向赵弘殷问安。
赵弘殷道:“你在河东那边参与征战,也有许多疲乏,此刻到了家里,怎不多歇息一番?”
柴荣道:“昨夜谈论之后,我久久也睡不着,等着天亮来请教赵伯伯。”
赵弘殷道:“请教我?”
柴荣迟疑,点了点头,道:“是的,赵伯伯经历了几朝,见过各种各样的君王,见识更深,昨夜您让我们三人谈论,自己却不发表什么见解,但我知道,赵伯伯您或者,其实有更加准确的看法。我的一些想法,我知道可能并不是太好,也因此遭了许多的冷眼,我也希望,能够以赵伯伯为师,得到一些指正。”
赵弘殷诧异,道:“这世上之人庸俗者更多,说起来,赵某本身也是武官,而非文臣,对于你的言论,赵某要说,是比天下许多人看的更加透彻的。”
柴荣目光一闪,有些不太敢相信,他对自己没有什么自信,或者说,自信已被磨灭了。
赵弘殷道:“与庸俗之人论道,得到的回应自是庸俗的,这些庸俗之见与一些真知灼见掺杂在一起,需要自我辨别,懂得甄选,从其中挑出有用的部分来加以修改自身之观点,至于有一些,自省过后,发现乃是寻常,甚至是错的,也就不必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别人怎样轻视于你,都未必是你的问题。”
柴荣若有所思。
赵弘殷道:“众人陈列,自能诞生智慧,但自古以来,经天纬地之才,绝对都是凤毛麟角,他们的见解,想法因为优于常人而存在,绝非是简单的从众。要知道,许多圣贤不也是同样会遭到冷遇,遭到别人冷眼吗?人生漫长,慢慢来就是。”
柴荣心中感动万分,赵弘殷是在鼓励他,他连忙抱拳,深深地向赵弘殷鞠了一躬,道:“多谢赵伯伯指点。”
赵弘殷哈哈一笑,道:“你之才华非同一般,赵某觉得,未来会有很好的前途,至于我那儿子,却总是玩世不恭,不够正经,他与你一起,劳烦你多担待一些,同时,也能够照看他一些,有的时候,他若是惹怒你了,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柴荣连忙道:“赵兄弟他才是非同一般,我的许多见解,便是从赵兄弟,还有张兄弟那里得的,至于其他,我将赵兄弟,张兄弟当做亲兄弟那般,自然不会有什么。”
赵弘殷道:“那赵某便放心了。”
柴荣道:“那我便先退下了,打扰赵伯伯了。”
赵弘殷道:“嗯,你去吧,稍后一起吃饭。”
柴荣点头,当即便离去了。
赵弘殷坐在椅子之上,眸光闪动,他心中开始有些倾向于柴荣这个青年,不得不说,像柴荣这种青年,整个世间太少太少了,甚至极难遇到。
这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因为异于常人,生错了家庭,从而只有极低的概率,才能真有机会,否则,一世也只能明珠蒙尘,碌碌无为。
赵弘殷叹了口气:“可怜了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