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她埋在那座如同城墙一样的高山之上。稀松的泥土覆盖了她的身躯,她的衣装,她的鲜血,以及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头颅。闷湿的空气如同厚重的毛毯,紧紧糊在萨尔曼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似乎都难以呼吸了。再加上身上的麻木、疼痛与疲惫,他就像虚脱似的,直接瘫坐在地。
月亮快要落下,天边已浮现出一抹鱼肚白。儿子在女人的墓穴前孤单站立。他拄着铁锹,低头看着女人消失的地方,默然不语。尚未消散的黑夜将他的脸庞笼罩,而那道越来越淡的月光,又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萨尔曼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知道,儿子现在一定很难受——为了他自己的身世,也为了那一段,带给他无穷无尽痛苦的婚姻。
结束了,儿子,他在心里对他说,爸爸帮你解决了这个大麻烦,她以后,都不可能再惹恼你了,她也更不可能,把我们秘密透露出去了。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一切的起源来自于那份亲子鉴定。儿子怀疑他养了多年的孩子,是别人的野种。可结果却是——他的种,是他的种,可他自己,却不是安东尼奥的种。
然后,这份鉴定又被女人看到。女人要离婚,女人要分走他一半的财产,女人甚至还用此事威胁他——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根本不是安东尼奥的儿子吧?这可是个天大的新闻呢!我相信我的那些媒体朋友,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如果此事败露,那儿子的家主之位,定会不保。血脉,是能够合法控制整个家族的法理基础。僭越者将趁势作乱,旁观者将置身事外,自私者将两面三刀,煽动者将推波助澜,盲从者将随波逐流。
于是,儿子抄起手边的烟灰缸,狠狠砸向她的脑袋。
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可是并没有。当他们将她运到尼伯龙根叹息之壁上时,她却突然醒了,而且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萨尔曼对儿子说出了当年的实情:安东尼奥不能人事,所以才会借种生子。
女人想要逃跑,萨尔曼掏出了枪——那是安东尼奥送给他的礼物。这把枪,是来猎杀大型动物的。点五零口径,装弹五发,威力巨大,就算是大象,也可以一击毙命。
萨尔曼开了枪,女人的头,被崩得粉碎。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开枪的那一瞬间,他猛然记起病怏怏的安东尼奥,在临终前说过的那些话。
答应我,永远别让我儿子知道这件事,答应我!否则,就算我下了地狱,也决不会饶了你!
他终归还是失信了。因为他也渴望亲情呀。这一枪,似乎也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抗争。
儿子壮得就像一头伫立在月夜之下的野牛。这是安东尼奥的基因,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安东尼奥不仅矮小,而且丑陋,他决不会生出这样强壮优秀的儿子。
“跟我儿子说,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儿子用老爷的语气命令道,“明天中午去报警,就说她——”他指指墓穴,“失踪了。把这里再弄弄,指纹、脚印、衣服、铁锹,都给我处理干净。”说罢,他丢下铁锹,大踏步离去。
他不想认我……也不会认我……
萨尔曼悲伤地想。
或许,这是老天爷,对我失信的惩罚吧……但无论怎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守护你……因为,你是我儿子。
他同样把这份感情,延续到了诺克身上。家人的平安健康幸福,就是他的一切。但现在,这一切却被人硬生生夺走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禁老泪纵横起来。
被人剥光了不说,还被人丢进了冰冷的河水中!他都无法想象,孙子在生前遭受了什么样的罪!
该死的畜生,该死的畜生!
他向着虚幻中的敌人举起手枪,然后瞄准。
可他的手忽然开始颤抖,枪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根本瞄不准。
莱内森那张阴森而诡异的脸,呈现在他眼前。怒火直冲脑际。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了谋夺我们的家产,便把我的孙子杀害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昨日,河边,莱内森曾露出颇显神秘的微笑对他说:或许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呢。那是一种充满了自信与挑衅的微笑——意思好像在说:老东西,是我杀了诺克,但你对我毫无办法,而且以后,我还要成为你的主人。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对着被晨光照亮的、孤寂无人、清冷无比的房间怒吼。回音飘荡,一重跟着一重,就像来自远方。
还有那个不知检点的伊莱丝,你们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他将自己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我要将你们拔骨抽筋,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我要你们,给我孙子陪葬!
他忍不住浑身发抖。因为怒气带来的那些负面情绪,也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呼吸困难,五脏六腑揉成一团,脑仁砰砰乱跳,大脑一片混乱。
他不得不放下枪,趴在桌子上大口呼吸起来。阳光在桌面上映出一道亮丽的光芒,很是刺眼。
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他连阳光都抵御不了啦。那再去杀人埋尸,是不是根本做不到了?
这可是我的亲生骨血,难道我连仇都不报了吗?
他喘息了一会儿,难受的感觉渐渐平息。
他继续想:
侦探公会也不可能指望得上,他甚至都怀疑,他们收了黑钱。经过昨天一整天的排查,他们居然说那个小白脸是无辜的——诺克出事的那天,他们一直在鹿岛小区附近,甚至在临近午夜时,还去看了个电影。
这些证词,一定都是假的!
侦探公会什么德行,萨尔曼可再清楚不过了——那个康纳德,便是通过儿子的这层关系,才能身居高位的。说白了,他的地位,就是儿子一路用金钱,帮他买上去的。儿子曾说:不就是票嘛,用钱还买不到?无非是价格高低的问题而已。
那我还能靠谁?安格斯的守卫队呢?说好的十大家族休戚与共,这时候他应该会出点力吧……不行……那个斯雷·布林顿也有问题……诺克和他产生过矛盾,因为那个傻大个侦探的事……他对诺克充满了敌意,我能察觉得到……他看诺克的眼神,总是带有傲慢的味道……不行,我不能找他们……
我只能靠我自己,我也只能靠我自己!
对,找帮派的人做这件事!那是一群只认钱不要命的不法之徒!我要亲自审那个小白脸,然后再亲自送他上路!
对,就这么做!我要用这把枪,把你那张令人恶心的脸,轰成稀巴烂!
正想着,手表突然响了,打断了萨尔曼的思绪。他点开一看,是门房那头传来的消息——马格努斯·索恩菲耶尔与维塞吉·佛罗伦来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