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床到底不舒服,还是个陌生地方,那个断断续续缠绕了我好多年的梦又在消停了很久之后突然而至,我辗转难眠,最终出洞睡树干去了。
只可惜,山洞附近的树木成林,枝叶茂密你推我搡,不留缝隙给我晒月光。潭水边倒是有一棵树,不知什么品种,无他树竞争,长得便有些不思进取了。
我只能坐石头上,回想白日种种,便觉意懒心慵,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心事恹恹难寄。
那个十年前用我名字以我面貌救了盛其煌也救了辛山蟒妖的人会是谁呢?或者我该换个思路,都有谁知道我的这个名字呢?
师父、师兄姐、外公、霍焉以及三昭岛尊上,他们是知情人,不会私下冒我名义,剩下便只有几次出山时遇见的人了,可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哪个人有此等幻术能将我模仿得惟妙惟肖。
心事徒使人意乱,索性往后仰去,石头不是平石,顶端微微圆润,躺下方觉上身下躺,一时脑壳有些充血。
洞口方向那处,有人瞬行而至,见到了我,缓缓走了过来,他停在我的首端,罩下一片阴影,淡阴阴的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朦胧,我便清楚看见了他眼底如墨染的阴翳。
他轻声问我:“因何苦恼?”
“山林之声白日听着悦耳,晚间就教人头疼。”
微风拂枝,草叶簌簌,时有鸟啭,蝉叫蛙噪,涧水潺潺,山石共应,往日伴我入眠之声,此时皆成了让我难眠的借口。他也知这是借口,略有些失望闪过眼眸。
我不说,是因为重重心事无法对人言。他不问,又是将我想成了哪般?
他坐下,我亦起,并肩前视,状似欣赏月光,实则各怀心思。
“盛其煌。”
水波荡漾出粼粼波光,融进了他的眼眸,阴翳散开,有光透出来。我一怔,叫一声他的名字,便可让他舒心了吗?
我随之一松,续着白日未尽之言,问道:“你是因我怕蛇才将它们从这里驱赶到桃花潭的吧?”
他没有否认,我便放下心来,又道:“既然如此,我走后,你就放它们回来吧。”
“我以为你……”他声音渐淡,我知他要说什么。
我怕蛇类是一回事,要它们死却是另一回事。而生与死,从来就不该是那么轻易的事。
“它们是妖不假,但要知道它们有无为非作恶,只需看山下村民过得是否安宁祥和。我住的草屋里挂着猎具,小鬼看见过进山采药的人,村民圈篱笆防黄鼠狼,养狼狗防贼,却无一人担忧辛山潭水中一衣带水的这群妖怪。”我用眉目将他深锁,坦然让他看清我的同时,也在努力地了解他。“既非恶妖,何诛之理,你说对吗?”
他缓缓一笑,便如清风明月入怀。不说一字,我已知他的回答,但却不愿就此放过剖白他内心的机会。
我扬起脸,笑问:“就算今日我说了灭绝之语,你也不会真的杀了它们,对吧?”
以往只觉他双眼清澈,却又总是看不透,如今算悟了过来,原来他的眼睛便似眼前一泓潭水,既澄莹,又深幽。在我大言不惭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他眼中的水面下落,只余浅浅一汪清泉,与温柔月色相和。
“观它们的样子,必是积恨已旧,而你频频来住辛山,想来也不止一次被寻衅,却始终隐忍不发。除却顾念的缘由,我想不出其他。”
顿时,他的眸光忽明忽灭,似将熄未熄的烛火,泛出动容的神色,却是沉默惯了,只以一抹安慰的浅笑将我打发。
他转开视线,催促我道:“晚间风凉,进去吧。”
我在这边直抒胸臆、滔滔不绝,他在那端意在言外、惜字如金,不免幽怨,才不要顺他的意。
“我便在这睡了。”
他却皱起眉头,欲言却止,迟迟不走。
我隐约在他耳根处瞧见了被月光晕染得有些不真切的微红,轻轻笑了一声,心叹这人还真是皮薄得很,有心打趣,想想还是作罢。
白日山洞之中,我回头之前,是料不准他有否在我身后,回头之后,也的确没看到人影。可转身时我已然留意,又离得那么近,气息有无的波动,还是能察觉到的。
我说的那些话,他定然是听到了,却顾着我的脸面,又悄悄离开。
以己度人,我不该调戏他。
我盘腿而坐,一本正经地与他交心。
“汤山那晚,你把我带回兰烬山治伤那次,不知道你留在客栈的那些神识,或者你赶来途中顺风耳之术,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三芒五峰,仙主月阶。”
“或许你不曾听过,但三芒五峰确实存在。我派与三昭岛同宗,故仙号为月,月下修行,可事半功倍。”
他略一点头,在我身侧坐下:“既已归隐,必有原由,不需与我细说。”
“其实不然。”我郑重地更正。
他微微看过来。
我眼神平静地望过去,这个征服了十万山鬼、即便隐在兰烬山依旧难消赫赫之名的魔道王者,他不滥杀,不嗜血,不以重权屠宰天下,而约束门徒,怀仁心善念,有所为也有所不为。
“何为归?往来处去为归。何为隐?辞谢浮名为隐。三昭岛行治世之道,修行旨在平息四海、安定八荒,我派师祖出自三昭岛,规训亦然。归隐,既背叛了济时心,更辜负了救世意,虽可上下山林不羁,却不可俯仰人世无愧。”
“数千年前的五洲,两道尚且相睦,仙魔双修实乃常见,后两道龃龉不合,双修者首当其冲,被夹击、遭伐挞,凋零者众,残喘者为求保身,大多舍弃半身修行,或入仙门或进魔道,复又择木而栖。我派师祖不愿降心屈从,亦不能连累师门,故设水幕结界,立身缝罅之中,携书避于人世。而千百年来,时世未改,迷见不消,出山无日,入世无由,终成归隐。”
“所以说,避世是因,归隐是果。”
“师门之中,我排行第六,上面五位师兄姐都是师父外出游历捡回的孤儿,自小在岛上长大,长成了师父循规蹈矩、出世高人的模样。我与师兄姐不同,我本在红尘俗世中,我以慕析之名行事,便是代表了三芒五峰。”
这是我想对盛其煌说的话,也是我想向他表达的我所奉行的道义。
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同……那我与他便可以不再是那黑夜里茕茕孑立、风雪中踽踽独行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