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期不惭之大言,我一笑而过,赶他走而不得,便坐上他之前躺的位置运气修行,任他在我屋内来回踱步,忽吟忽叹。
几许后,小鬼探进半个脑袋,小心地来回一扫,才纾了口气,忸忸怩怩跨了进来。我知他在防盛其煌,但我也防着他啊,我的眼睛在他拿着糖葫芦的手上几番查看,确认别无他物后才抬眉看向他询问来意。
因恼着他吓我的事情,我心底怀愠,便口气不善:“离我一丈远。”
何期也不踱步了,好整以暇坐在椅上,施施然看着我俩。
小鬼似有踧踖,低垂下头拿眼觑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几下,才细声回应:“姑奶奶,我是来跟你道歉的。”说着,他将随身带来的糖葫芦高高举向了我。
“什么?”我受宠若惊,以至眼角一抽。
要知道,在小鬼心中,星阙排第一,霍焉排第二,糖葫芦第三,我都不知道顺位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他因星阙与霍焉的关系貌似对我客气,但心里实则对我没有多少恭敬,否则也不敢如此戏弄我。
我将提防写在脸上,小鬼丧了眉,耷了目,憋了嘴,越发垂下头去,举高手来,罕见地诚意溢于言表。我自恃辈分,理应宽容,遂伸手去接,却够不着。
“过来。”
小鬼闻言一喜,跳跃着向我过来,而他显然误会了我的“过来”的意思,直往我身上扑。我疑心有诈,浑身一抖,饶是如此,仍旧眼疾手快地取过他手里的糖葫芦,以防沾到我的衣裳。
忽觉怀中一暖,他的一双小手将我圈住,使我浑身不自在。他兀自陷入激动的情绪里,一个劲地在那恭维我。“姑奶奶,你人真好,我不懂事,我不乖,我欺负你,你还帮我,护着我,你对我真的真的太好了。”
“……呃?”有吗?我不知所措地举着糖葫芦愣在半空。想了一会,大概是我不想让盛其煌
“我以后再也不捉弄姑奶奶了,我会像娘说的那样的好好孝敬你的。”
“……嗯?”真的?以霍焉那冷性子会对小鬼说这样的话?我是决计不会信的。“你可别哄我。”
小鬼昂起笑脸,无比乖巧道:“以前就要告诉姑奶奶的,你没让我说完。”
我顺口问:“说什么?”
“娘亲说,一定照顾你,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紧你……”我认真听着,此时尚毫无印象,下一刻却听到他话锋一转,“不能嫌你丑,不能嫌你笨,不能嫌你冥顽不灵还自大。”
不好的回忆袭上心头,我厉声呵斥:“闭嘴!”
但仍像初见他时,这声“闭嘴”并未被他听进去,反而说话的兴致不减反增,丝毫不惧地朗朗道:“喊你姑奶奶,哄你开心,好好孝敬,乖乖听话。”
“这……倒还像句人话。”怒气勃然又熄,我总算没白交霍焉这个朋友。
小鬼认真回忆,最后道:“嗯,但也不要太听话。”
“滚!”
就因着当年我抢了她的排位这区区芥蒂,竟耿耿于怀至今,我也是无言可对了。
小鬼被我的暴怒一吓,蔫了。
我这是什么命啊,才会认识他们娘俩,一个比一个更说不得,娘一说就要怒,儿子一说就要哭。我当着他的面咬下一个糖葫芦,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回去吧。”
小鬼有些迟疑,摸不准我是喜是怒,求助地看向何期,见他点头后,便未过多纠结,最后看了我一眼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继而转向何期:“看够了吗?”
他始终笑眯眯的,甩甩袖子站起来,走到我身侧坐下,饶有兴致道:“原来你做人长辈是这种样子。”
我斜眼看过去,语气微沉:“什么样子啊?”
“处成了与人平辈的样子。”
“什么!”
时刻不忘自己的辈分,以大度宽容谆谆自诫,对小辈的无礼一再忍耐,苦心经营维护的长辈形象,在他眼中竟以平辈论。
心情无比低落的我咬了半颗糖葫芦,只觉滋味有殊,酸多甜少。“别不服,你看你,轻易置气,扯谎连篇,动辄开罪于人,还贪食零嘴,和个小孩有什么区别。”
此类言论,闻所未闻,我不免惊诧,但细想之,似乎也无差。
他抻了抻腰,懒洋洋地怅道:“你这数十年如一日的一言难尽的品味啊。”
我念兹在兹的是一串糖葫芦吗!我无时或忘的还不是和他的那段两小无嫌猜的无忧少年时光!每逢念及辄怅想、懊悔、作愧,我这都是因为谁啊!
回忆断断续续纷至沓来,间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何期和府里其他的下人不一样,以奴隶身居我身侧,是没有月俸的。
我问他:“你哪来的钱?”
“什么?”
“以前你给我买的糖葫芦,哪里来的钱?”
“哦,那个啊……”何期面不改色道,“城主送你的千手观音,我摘了一只玉手下来。”
那座小人高的白玉打造的千手观音,我依稀记得是侯城的城主赠送给外公的寿礼,就摆在我书房的隔间,每次闯祸之后我都会去拜一拜。
难怪之后我每次闯祸都会被外公逮住,原来是观音菩萨不全乎了,渡不了我的劫了。
“一颗玉,换一串糖葫芦?”就算我不清楚市价行情,也知道我千手观音价值千金万金,哪怕一只手,也抵得过一千串的糖葫芦了。我心疼道,“你怎么那么败家呢?”
“当然不是。不然你以为以后的糖葫芦都是怎么来的?”
“……”我不禁自省,为何我会这般敛不住情绪,轻则置气,重则窝火?究竟是我交友不慎之失,还是我的友人品行不淑不过?
当然不是我失察。
“何期啊……”
“嗯。”
我盯着他看了一阵,终是咽下了不中听的话,我的忍耐力在他身上尤其的好。
“你可以回去了。”
他斜眼过来:“你都等不到晚上了吗。”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回:“我得梳妆打扮啊。”
“重色轻友。”
我一噎,心生一些委屈,为了他的事情,我多少已经伤了盛其煌的感情,他还如此没良心地置喙我的言行。
我索性坐实了这桩罪:“恂恂公子,美色无比,眼瞻仰之,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