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素洒落时,天微微明,我践约而行,鬼蜮大殿外的结界已消,五脊六兽,乾端坤倪,端肃依旧,重新踏入其间,只觉心胸豁然,别有天地宽。
来此之前,我绞尽脑汁,在腹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将谈何事,如何起头,好对得起我的这番没脸没皮,也对得起他的这番郑重其事。
到了之后,我的设想皆被抛诸脑后。盛其煌一片丹忱之心,未染半点尘埃,他的纯粹远胜于我,我只愿我能从心而走。
不过一日不来,亭子旁的孔雀草就黄了,叶片蜷缩,佝偻老态,不若枫树不被风霜所欺,霜后最添妍丽,风中更觉娉婷。
我这般想着,去敲盛其煌的房门,雪球从隔壁冒出来,踏踏地奔向了我。我立刻后退,伸手制止,它堪堪在我跟前刹住,讨好地来添我的手。
我思量着,雪球从书房出来,定是它的主人也在其中。我揣度着,它待我热情如昔,必则它的主人也情义不减。
我心悦展眉,揉了揉它的大脑门,转而往书房去。鬼冢门主的书房多机密,为避嫌,以往我一直不主动踏入,好奇之心日增,而今非同以往,是雪球一步三回头地看我有没有跟上,它邀我进去的。退一步讲,两屋之门间隔五丈,十来步的距离,盛其煌若不想我进书房,必会在我到之前出来。
但他没有。他正专心处理公务,并未察觉我的到来,我站在门口,踟躇于进退,雪球见我不动又往回走,乖巧地蹲坐在我的身侧,抬起虎脑疑惑地望我。轻咳一声是否太过刻意了,这般顾虑着,我便抬了脚,做出跨门的姿势,等雪球也起身跨过门槛时,便立刻将脚往它爪下一抻,成功将它绊倒了,也成功引起了盛其煌的注意。
只是他反应实在太快,抬头过于迅速,我时刻留意在他那边的目光,瞥见灯焰摇摇下他忽而抬起的那张格外清隽的脸,触上他那凝着一泓寒水的双眸,一时失神怔住,小动作来不及收,全被他看了去。
眉深目邃、仪采轩豁,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期惹我心头勃然一动。
我貌似、好像、总是如此刻一般,在关键的时候,不争气地为美色所迷,心里不服管教的情愫弥散。
“嗷呜……”雪球不满地发表抗议,将我惊醒。
“我……”我试图解释,却感言语之苍白,“……我在逗它玩呐。”
盛其煌轻轻一笑,并未多问,只朝着另一边的座椅比了比:“先等我一会。”
“好。”
我依言端坐,持一副端相,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在雪球几次挑逗我后,便觉足下生火,坐不住了。我站起,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我走向书架,他没什么反应,我翻起一本书册,他翻了一页公文。我转到书架后,从隔断里无忌惮看他的样子。
“如若烦闷,不防带着雪球出去转转,待此间一了,我再去寻你们。”盛其煌抬起头,双眸在烛火下不动声色的温柔着。
我放下手里的书册,拿起另一本,道:“今晚月色不好,外边黑漆麻乌的,我不要出去。”
“如果不想看书,也别再看我。”
双颊漫出红晕,我依旧故作镇定,且假装天真:“我打扰到你了吗?”
盛其煌浅不可闻地叹道:“我会分心。”
我想我此刻的容颜,定似一朵迟开的孔雀草,在这霜寒时节独自妍姿艳质。
可世间事成千上万姿态,从来都是盛极必衰,如果时间能停在此刻,仅仅只是人的奢念。下一刻,比之盛极,定然稍显衰败,下一刻,不会早来,不会迟到,一定会来。
“咕噜——”我的肚子叫了一声,不响,但我能听见,盛其煌也一定能听见。
他微微攒眉:“饿了?”
“呃……”
“这个时候了,还没用过夕食?”
这个时候,夕食已过,上孤峰的伙房应也停了。我厌极了下夭峰的药膳,本欲来上孤峰觅食,却被星阙耽搁,来晚了便也错过了。
实话我是羞于出口的,便随意扯了个谎,笑得无辜又无害:“今次吃得早,也饿得快,不防,待会儿我们去山下吃羊肉串。”
他失笑,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我不敢再去看他,将忖量的目光收回,却也无心落在书册上,只随繁重心情飘忽不定,我因他那句“带雪球出去转转”,联想起了过来之前星阙对我说的话。
自那日结界外不算愉快的交谈后,我与星阙这对不熟的姨甥皆短暂的邻居便更加生分了。每次碰到我与何期在外谈笑,他都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态,哼一声,转身便走,生恐污了他的眼睛,每次我与何期在屋中谈笑,只要一推门,定能看见他在门口徘徊,这时他便装过正好路过的样子,目不斜视从门口飘过。
不得不说,他真的是个非常不错的外甥,替他舅舅操碎了心。
直到刚才,我过来之前,他将我拦住,问出我将行上孤峰时,他才给了我些许好脸色,我们才好好说了些许平静的话,大致是盛其煌对我如何如何的用心良苦,让我不要辜负他云云。
我动气于他明显的亲疏远近,沉声道:“星阙,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我的外甥。”
他顿时厉色:“你别想拉拢我,我是永远不会背叛我舅舅的!”
做我的外甥,怎么就是成了叛你舅舅了呢?我想要的不过是他像尊敬他舅舅一样来尊敬我就行了,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称心如意、乖巧听话、能教我体会做长辈乐趣的晚辈而已。
我循循善诱:“你看孟熠,家道中落,身世门庭仅能苟全于允洲仙门百家之末,其人本身更无藉藉名,在我手下,不过八年光景,摇身一变,在五洲赛上大放异彩,入了三昭岛,前途一片光明。”
他愣了愣,没立刻接话。
我面带微笑,耐心地概括成一句:“你和他一样喊我一声小姨,实乃益处多多。”
星阙豪不稀罕地说:“就是看清了你这幅一惊一乍的性子养成了他那个怂兢惶恐的毛病,我才更加坚定不要当你的外甥。”
“……”
我一边感叹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边紧紧握住了拳,打定主意与他做相爱相杀的一家人。
“那可你要当心了。”我光明正大地威胁他。
“你说什么?”
我挑眉而笑:“我没说出来的另一半意思,没听出来吗?不做我的外甥,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哼。”
“得罪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得罪我,还百般让我做你舅母,对你,有什么好处?要知道,一旦我成了你的舅母,那些你求不来的事,我动动嘴,来一句两句枕边风,可就都成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有苦说不出,含泪往肚里咽。”
他一愕,惊得合不拢嘴。
我吓得更肆无忌惮:“你也不想想,他一个自家的外甥,我都能任意揉搓,你这个别家的外甥,我当然是想怎样就怎样了。”
“你——”星阙陡然瞪眼,神色复杂交织,半晌才啐了我一句,“卑鄙!”
我眯眼:“那要不要做卑鄙者的外甥啊?”
“想都别想!”
人无刚骨,立身不牢。显而易见,我的这个大外甥,有着一副铮铮铁骨。
“不过,”他突然又说,“我和你争这些做什么!”
他兀自气息起伏,悒怏不已。“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
“你一定要去他的寝殿看看。”
“啊?”他对此事的执着,使我有所思,我疑心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说多了,舅舅就该生我气了。你又不瞎,自己去看。”
那便是说,他的寝殿里有我不能看的东西。也许,那就是盛其煌设下结界的原因。可事情也说不通啊,他若真不想我看见,直接藏起来不就是了,何苦做这此地无银的蠢事?
而事实上,我最后没能进得他的寝殿,而第一次来到了他的书房,如果不是星阙事先说起,我也不会疑心这个顺其自然的过程。
我站在书架后,看着盛其煌沉浸在公务中认真的侧脸,心里开始重新审慎星阙的那句话了。
——你一定要去他的寝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