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舍正是我与盛其煌第一次见到金印的那个氛氲茶舍,去过那么多茶舍的我还是最喜欢它,百余家分店我已光顾好几,全是通体金白二色的装潢,端得个贵气逼人的格局。在这里,招待远客,践行挚友,最体面不过。
而今,又踏入其中,我心头陡然浮现一个蠢蠢欲动的念头。以后我若经商,不管经营什么,都要像它一样做到遍及五洲的规模。仙魔一统遥遥无期,但我的商户征服五洲,还是可以期一期的。
金印要了个隔间,四周的视线受阻,我便弹指收回了幻术,让我与盛其煌露出了真容。他二人寒暄期间,店小二鱼贯而入,将氛氲茶舍的招牌点心一一端入。因我有心效仿,故而认真观摩,我发现整个上菜期间,他们见到我俩人脸有异居然一丝不慌一丝不乱,果真端得个进退得宜的素质。
这样的观察被两道骤然沉重的视线打断,我讪讪看向盛其煌,专注于他身上。
“我只是好奇,怎么没看到炸蛇?”
我们一行进来时,我听见金印说了句“招牌的都上”,却始终没等到我心心念念的那道炸蛇。
站在最前面的店小二含笑解释:“姑娘说的是金蛇走天吧,承蒙姑娘的喜爱,但这道并不是我们氛氲茶舍的招牌。”
金蛇走天此名,颇有几分文学素养,但它与我所认为的金条,合了一个字,我就算是这道菜的有缘人了,理当为它正名。
“怎么会呢?这么好看又好吃的一道菜,居然不想着让更多的人知道?”
店小二依旧恭敬,对答如流:“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姑娘这般不惧不俗的品味。”
我心想,也并非所有的店小二都跟你似的有如此不卑不亢的姿态,果然店大有店大的理由。我默了声,不再为难他。
“赶紧上上来。”金印识趣,立马吩咐了下去。
我抬手阻止,与他客套:“不用了。”毕竟桌子都堆满了,再要,那我面子上多难堪啊。
但他还是坚持,那我就没办法了。
我虽不饿了,但美食的诱惑多余金印,便浸心于桌上,筷子不如飞,却也未停过,等到炸蛇,哦不,金蛇走天上来,我吃了几块解了馋,这才堪堪搁下了筷子,看向二人。
恰好金印说起我与他上次见面的事,他是这样说的。“鄙人深感与慕姑娘一见如故,上次匆匆一叙,若不是慕姑娘执意归去,必是要以贵客之礼招待的。不知今日鄙人有否荣幸,得鬼王与姑娘二人为寒舍增辉?”
不避讳,不着重,一笔带过,坦然提及,他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今日这番邀请,并不似临时起意的客套。
盛其煌转头过来看我,我意会而不敢信,微微挑了挑眉以示疑惑。他笑了声,说:“澧城主一见如故的是你,非我。”
似乎话里有酸意,但他笑得很真诚,我一时两难。进,恐有在他嫉妒上雪又加霜的危机,退,便失去了一个解我所惑、得我所欲的良机。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过是因为面对的都是损害。而当跟前还有利益时,便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了。何况,金印此人有何值得他心生如此不合身份的想法。若金印还是当年的模样,传闻中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倒也许还有可能得我一二分另眼相待。何况,我所面对的这个利,真的很重很重。
我点了点头。金印自当满意,而盛其煌嘛,似乎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就是单纯的他被我的撩拨取悦,投桃报李而已。
一声极促的微末细响轻到无以再轻地落进我的耳中,正如我在金印的城主府中听到的那样,轻细如虫吟,似幻又似真。
金印此刻瞬息僵硬的脸色,两次怪异事件发生的重合,都告诉了我,这道声音是真的。
也就是说,这道声音不是来自金印的城主府,而是来自他的身上。
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若是无意,是否与他当年修炼的邪术留下的遗症有关?若是有意,那就值得琢磨了……这般来历不明的一声诡异轻响,出现在我点头去城主府之后,左右都逃不出是要警示我别去的意思啊。
我看了眼盛其煌,他是我的定心丸,有他在我定然不怕。虽然,有些事,我还不想让他知道。
夜间的澧城和城主府,更是天堂与地狱之别。府门之外,是澧城最繁华的街道,不论佳节与否,总是月露凝华、磬响灯明,是一个让孤独无处叫嚣的不夜城,一旦佳节至,便是车马如流、火树丛丛的盛景。而府门之内,绿荫依然,未见肃杀,不合时节,怪诞异常,树下水旁的黄纸红字符咒已全无踪影,但长年浸染的气息未变,天色惨淡,寒气刺骨,阴森恐怖更胜平日。
金印不怕我见到他的疯狂一面,却始终在盛其煌跟前扮演着无害的角色,他凭什么这般笃定我会为他遮掩?或者,我避开盛其煌私下与他接触,向他探寻鬼神之事,是否让他疑心了什么?
“两位请。”
金印遣走了下人,独自在前引路,我看着他所引之处正是之前引我往里的方向,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与平日无异,盛其煌也一如往常淡漠,唯我佶栗于心。
也因着这份佶栗,朦胧了我的双眼。长天极目,莫不是愁云蔼蔼,惨雾济济。
越慌越不动声色,我努力攒出个笑如花靥的轻松神态,却不自觉握紧了盛其煌的手。他朝我看来,五指微收,回以一握。上次我未走完的一条路,如今便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回廊有盖,曲折延伸,尽头在蒙蒙庭树后。三五成群的假山石,十数重曲里拐弯,回廊的彼端有一重结界落地而生,却不挡人、不挡光、不挡声,结界里是一处宽阔的庭院,庭院正中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小塔,我当下便怀疑这座塔就是回生符阵和往生符阵的阵眼。
金印带我们绕过,去了东面的主屋,亲自烧水沏茶,臃肿的身体,不甚灵活的举止,让这个过程变得异常艰难。
他给盛其煌递茶,盛其煌看也不看,接也不接,弄得他这个城主很没有面子,只好讪然一笑,自行将杯子搁在了盛其煌身前桌面上。我虽也不喜欢金印,但目前为止,他可算没对不住我,我还是想给他几分薄面的,恪尽主宾礼仪,接过了他递来的小盏茶杯。
因他的大肉手握住了大半个杯盏,我避不可免地碰到了他。盛其煌眸光扫来时,我只觉天寒地冻,如坠冰窟。
只一瞬间,无数寒气涌入我的身体,使肌里冷,迫骨中寒,引我浑身战栗不可抑。
下一瞬间,金印手快地拖住了没被我接好而差点跌落的杯盏,两相分开,方才索命之感眨眼消失,竟如同从未出现。
我心中有事,不觉萦于双眉,皱而不平。
盛其煌看向了我,疑惑也担忧,我收敛四逸的心绪,缓缓朝他摇了摇头,他见此,便先按捺了下去。
而金印,面色几番转换,终是沉默退开,站到了桌旁,撩开衣摆,向着盛其煌沉沉地跪了下去。
“我几度逡巡生死门,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求所愿,指日可待,望鬼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