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盛其煌是挡在金印复活辜媗的这条荆棘遍地的险途上最大的那座山。我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盛其煌知晓他经廿年而不灭的狂想。我也以为,他撤去那些黄纸符咒,便是为了想盛其煌隐藏他那逆天下之大不韪的妄念。
出乎意料,他这么直接地就去向盛其煌求一个成全,等同于,撕毁了成年累月的伪装,暴露了心底年深岁久的指望,将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多年筹谋亮在光下,交予他人定夺,朝可成,夕可败,而不再由他。
曾不惜逆天搏命的人,如何会甘于听天由人呢?
带着这样的怀疑,我开始审视他。盛其煌亦是如此,四方迷惑,而不发一言,除了错愕之外,疑心定然更甚。
金印跪伏在地,胖鼓鼓的身体被折成了一个可笑的姿势,横肉被挤向两边,身体变得更宽,就像一个扎扎实实的墩子。
可他说的话教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所求所愿……
指日可待……
这句话所表达出来的意思,明的、暗的,层次太多,涉及太广。
只见盛其煌双目一凛,眼神中迸射出两道慑人的寒芒,嘴角却微微牵起,扯出一丝混杂薄怒的轻蔑嘲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桌上边沿处扣了一扣,便有一股威不可耐的滔天气势。
金印仍跪着,脑袋蜷缩在双膝之间,他看不到盛其煌的愤怒,却因心中有数而不停发颤。
一个怒而不言,一个噤若寒蝉,长久而沉默的对峙里,静谧的屋内,只有盛其煌敲击在桌面的手指笃笃的声音。旁观如我,嗅到了蒙蒙杀气。
“澧城主金应策!”盛其煌倏地嘲嗤,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金印浑身一抖,缓缓抬起了上身,甫一接触王者之怒,双目之火摇曳欲灭,仅仅一瞬过后,随即又以更为坚定的眼神迎了上去。
“我知道当年鬼王因何阻止了我,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利用一城无辜人的性命。我要重启法阵,复活玉然,而仅以我一人之魂。”
盛其煌缓缓从他身上移开了寒彻的目光,对他所言深不以为然。我亦如此。
自古以来,人死最不能被释怀,于生者,于亡者,皆是。生者对亡者的不甘、悼念、缅怀、追思,亡者对生者的惦念、贪恋、怨恨、遗憾,诸如此类,皆是羁绊。生,是希望,三年,五年,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总有一日,生者还是开始新的人生。而亡者却不同,他们,没有机会了。
若因羁绊而眷恋人世,有了执念,不肯归去,便成了人们所说的孤魂野鬼。而世上有许多两界门,用以寻找和捕捉人世间的野鬼和新魂,一旦被捉住,便是被拉进了阴间,人世的超度无法惠及,便只能寄希望于漫长的时间,引以自度。可是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一个只有孤单和绝望的地方,没有希望,仅靠执念,又能煎熬多久呢。
我去阴墟境时,尚无把握能见到何期。而辜媗,她已经逝去那么久了……
很大地可能,她早已自度,湮灭于两界。
且先不论辜媗的亡魂是否还在阴间,光是那道两界之门,除了与她魂魄一般大小的人世亡魂可以打开,我再也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
与她魂魄一般大小的人世亡魂,与吸了阴间二十多年阴气而变得饱满宽厚的阴魂一般大小的人世亡魂,是不存在的。但无数的人世亡魂加在一起,倒有可能。
可是,成千上万的亡魂,同一时刻共赴两界门,能引发此象的,除了天灾,便是人祸。
金印说,不会再利用一城无辜人的性命,而仅以他一人之魂……听来真是……狂人、狂念、口出狂言!
我看着脚下这个可怜、可恨、可悲、可叹之人,一时感慨无限。我殊不以为然,却心中存同感,欲行劝诫:“澧城主,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他从我的语气里看到希望,急切地朝我跪行上前。“慕姑娘,我在此处布下的结界,便是可能。”
“庭院外的那个?”我略一蹙眉,陷入思索。
进来的那个结界我有留意过,不挡光声,不阻仙魔,怎么看怎么不厉害的样子。
“是。”金印回道,“那次之后,我便明白,只要鬼王还在一日,我便绝无可能重施故技,唯能遍览古籍,寻访谪仙,求取秘术。二十多年前,我布下这道结界,时至今日……”他激动起来,难耐地双目湿润了,“终于功成。”
所求所愿,指日可待……
时至今日,终于功成……
他的自信,他的激越,让我不由侧目,不禁沉思。
所有的结界都非微力可成,所有的结界都有它的用处,所有的结界都是一道看不见的墙,用以隔绝、分离、困缚、阻挡,如果不档光声也不阻仙魔的话,他隔绝的又是什么呢?这里,有他想要的什么呢?
这里,有往生符。
我想起与他触碰时感受到的那一刹寒气,一个可骇的想法不可遏制地划过了我的脑际。
“你身体里的……”我瞿然而惊,伸出食指指向了他,“那是什么?”
金印阖了阖眼,惨淡地笑了笑:“慕姑娘聪慧,能这么问,想必是已经猜到了。”
那道寒气,阴冷至极,岂知不正是阴气。
“往生符能使鬼魂去往阴间,于鬼魂而言是解脱,总比在这人世逗留、做一个孤魂野鬼的好。鬼魂受招引而来,在往生符里度化,与此同时,残留了阴气,我布下的这道结界,便是用来封住阴气的。这里的阴气,长年累月入了我的身躯,在鬼王察觉不到的时候,我养大了能开始往生符的引子。”
可是,活人是没有办法看到那道门的。
但是,活着,他只是一个人,死了,他可抵一城人。
所以,我想,他是不准备活了。
我被他的大胆敢做震撼了。他能人所不能,并非有神方,而是敢牺牲,从前是牺牲别人,如今是牺牲自己。
意料之中,我听到了他烈性决绝之语:“仙道难固,魔道易邪,这注定就是我和她的区别吧。我曾因她立志做个好人,终究也为她堕入了邪道。大概她活过来了之后,看到这样的我,就会失望了,会恨不得杀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恨而不得,她纵使恨我入骨,多半也是不忍下手的,可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永远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罪孽。”
“所以,我死在她活过来之前,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