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辜媗能通过两界门归来,可归来之后呢?一个鬼魂,在偌大的人世间,根本毫无立锥之地。
我想起了他看我的眼神,我曾怀疑他想将我变成收纳辜媗魂魄的容器。既然话到都说这一步了,我索性就趁此刻摊开了问:“澧城主深谋远虑,想必也已经想好了辜……玉然的归宿了吧?”
他没有接话,沉默着,目光闪躲。
我没有继续追问,转而看了盛其煌一眼。他一瞬会意,紧接着我发问:“既然早就有此打算,为何还遮遮掩掩这么多年?玉然的朋友不止你一个,不以生灵涂炭为代价,能重新迎她归来的方法,我也是愿意去尝试的。须知,有鬼冢帮助,你根本不用等上二十年。”
在盛其煌双目逼人的锋芒下,金印那张显出几分无害的胖脸上渐渐暴露了不安之色。
“说!”
“我还是做了一件玉然绝对不会原谅的事情!”重压之下,金印拼着豁一切的气势,一口气说了出来。“这些年,我不仅在积攒阴气,也一直在寻找最适合的容器。有一个人,我许以重诺,而她……也答应了我的请求,自愿献出肉身。”
轻生命,重私欲,如果性命可以买卖,世间岂非成了屠场,以钱、权、名、力,屠宰人命。闻言,我沉下双目,隐含怒意:“重诺还是威逼,澧城主分辨得清楚吗?”
他信誓旦旦地回道:“生魂与肉身的契合,非亡魂可以撼动。慕姑娘,舍生咒下,但凡那人有一丝迟疑,她就永远是她身体的主人。”
舍生咒最早出现在江湖,至少已是八百年前的旧事了,后人甚少提及,盛其煌或许不太了解,世人也是,但我恰好还是知道这个咒术的。当年的一位仙修,还是三昭岛的前辈,为了救他的师父,创下了这门献祭肉身的咒术,后来被逐出了师门,也被咒术反噬魂飞魄散。不过当时他并未成功,几经改动,倒是借了他的光。因这后来人也是仙修,根上没有背离自己的信仰,改动后的咒术依旧遵循道法,不以杀戮为目的,必须出自献祭之人绝对的意愿。
如果那人不是绝对出于自愿,她都能随时占领自己的身躯。可金印如此确信,究竟是低看了别人对生的渴望,还是高估了自己许诺的力量。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为别人而死,心甘情愿,毫不留恋。
“澧城主可知,直面生死的时候,人往往会做出和平常不一样的选择,届时,一旦她生悔意,你的铺垫,你的牺牲,可全都前功尽弃了。你就从来没有担心过吗?”
“她不会。”
“人心难测。”
“人心固然难测,但我相信她,她不会。”
我不再与他争辩,这偏离了根本。而不管他是否真的许下了令人无法拒绝甚至急欲的承诺,他都是在杀一个赤手空拳与命运抗争的人,无异于恃强凌弱。
金印全然不在乎,只一心说服盛其煌:“鬼王也希望她能回来吧,我能做到的,我已尽力用了伤亡最小的方法,唯一可耻的这件事情我已做了,她只会怪我,不会怪你,所以还请鬼王成全。”
“成全什么?”盛其煌冷笑一声道,极尽嘲弄,“澧城主做得这般周全,根本无需我插手,就连阻止,我还真不一定能下定决心。”
跪得久了,金印微微动了动双膝。
“有一件事,是我做不到的。她若真回来了,知道了我为她犯下的罪业,不仅会对我失望,更会自责。我虽不认同她的道义,但我了解她的道义。她所恪守的道义,很可能会让她以身来殉。”他抬头,终于说到他今晚最终的目的时,他才第一次展现了担忧。“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一定知道怎么能让她活下去。”
盛其煌道:“即便生不如死?”
“即便她厌弃这个世间的十之八九,也一定还有一二能留住她不走。鬼王,她最在意的人,就在你身边。”
若是辜媗回来,能战胜她死志的,我想,也就只有星阙了。
盛其煌将视线转向了窗外,隔了一层竹帘,只能看见外面小塔朦胧的轮廓和晦暗的云影天光,我听见了他的叹息,很轻很轻。
“以重诺诱取他人的性命,用重要之人唤醒她的生机,以自己的意志决他人的生死,这等卑鄙的行径,与你何异啊。你居然还说她不会恨我,呵,她会的。”
我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同意的意思,不禁聚拢了眉头,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心底蔓延扩散。
回生术,回生阵,回生法门,一切与回生有关的修行,皆是邪道的修行。
不是妙用,更非神通。
所有修行者,在修行初始,都会被告知这道修行禁忌。可依旧屡禁不止。
只因我们是人,是有五欲六尘七情的人,只要其中之一没有看破,就会生不可有的贪念,小贪譬如财色,大贪譬如生死。
生死一事,贪心之人不计其数,行贪之路万别千差,前人探索,后人效仿,终究又有几人得道。而又有多少人,以起死回生之名,做尽了恶事。
当年,金印犯下了大错。当年,他也布下了此局。
谁又能确保今日此局不是另一场大错?
盛其煌能吗?
我想,他不能。
二十多个暑往寒来,金印在这座为自己设下的囚牢里,筹划、等待、忍耐,此人定力之坚、想法之多、心思之高、城府之深,都非常人能有。对于此人,我稍一想,便是胆战心寒。
离开了城主府,我便迫不及待去问盛其煌,可刚一张口,他便示意我噤声。我看了眼身后的大门,暂时按捺住了心里的疑惑。走了一段路,我觉得已经离得够远了,又对他说:“回去吧。”
“不急。”盛其煌一路左右看看,似乎突然有了逛街的兴致,使我不禁纳闷。
要知道之前与我一起走在这条街上时,他如果不是看着前方,就一定是在看着我。鉴于他陪我逛时的毫无怨言,礼尚往来,我也应给予绝对的耐心。
我问他:“你要买什么吗?”
“找到了。”他望着左前方的某一个方向,拉着我穿过了人群,停在了一个卖烤羊肉串的烧烤铺子门前。
我到澧城来,最想吃的便是糖面人和烤羊肉串,只是我们之前去过的那家烧烤铺子今夜关门,门上贴着“东家有喜,闭店三日”的红纸,问了隔壁摊位的大婶,说要后日才会开店,也就是说,明天我依旧吃不着烤羊肉串。
这会又带我来这里,难不成是要弥补我今晚没吃到的遗憾吗?可是,我摸了摸肚子,着实有些犯难。之前与他一起逛长街时我就一路吃饱了,后来去氛氲茶舍直接吃到塞不下,这会儿我真的是没有心也没有力了。
而且我想起了之前他说过的话,心存疑惑问他:“你不是说除了那家,其他店的都不好吃吗?”
至于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去别家的烧烤铺子,就是因为盛其煌和我说过,“整个澧城,这家最好。”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家烧烤铺子做出来的口味都很差劲。
他应了我一声,牵着我走了进去。
“不是给你的。”他说。
“嗯?”我微微一诧,很快又说,“星阙不喜欢的。”
盛其煌让店伙计烤了五十串,回过头来反问我:“你不是要给雪球带点吃食么?”
这话我的确是说过,可我想的也只是给它带个肉饼或者肉包什么的,我没打算在它身上破费。
店里没什么客人,我们坐在空位上等,期间我又向盛其煌确认了一遍:“它喜欢羊肉?”老虎不是吃肉就可以了吗?还讲究什么肉种的吗?
“也爱喝羊汤。”
“呃……羊蝎子那种吗?”
“最好带点羊杂,小火慢炖,少盐,要姜,不要葱,也不放茴香和八角。”
我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真是的,说得这么仔细,弄得我都有点馋了。但是,我看向他,疑惑又起,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怀疑道:“你做的?”
“从它很小的时候,我就这么养大了它。”他朝我微微一笑,随即眼波一动,侧了侧脸道,“你用不着羡慕,虎和人的口味终究不同,雪球喜欢的,你……一定不会喜欢。”
说得这般肯定的语气教我愣了一愣,我捉摸了下他的话,他这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你不想给我做羊汤?”
他也愣了一愣,缓缓摇头。我一时摸不准他这个摇头是“不想”还是“不是”,他很快也反应过来了,立马开口:“不是。”
那就是我多心了。我心里一松,一下笑开,有意抬举他。“难不难喝不打紧,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他煮的王八汤那般好喝,不过换个汤底,能难喝到哪里去。
乖巧话信手拈来,哄得盛其煌暗戳戳的愉悦,这样的好心情一直到他把我带回上孤峰之前。
回来之前,我笑得一脸灿烂,跟他说,我要亲自给雪球喂食。别人都是怎么咋赞誉我来的,好像是明眸浅笑便能教人心驰神往,意思就是我笑起来好看,以致此刻的他被我迷住,对我毫无防备,竟一口应下了。
“你来喂它,它一定很高兴。”他又是那般让我莫名的确然语气。
我不知如何以对,笑了笑,权作默应。
只是当我如愿踏进了他的寝殿,我便笑不出来了。
一眼望去,他的寝殿里并没有特殊之物,但我闻道了空气中未散尽的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