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重诺诱取他人的性命、以自己的意志决他人的生死,如果这等卑鄙的事情只是他放出的烟雾,那他真正想要掩盖的是什么呢?
会是他的初衷么?
古籍秘术是假,重施故技才是真。
不止一个自愿献祭的知情人,而是千千万万个无辜无知的局外人,为了他的私心,成为祭品。他想掩盖的是这个肯定不被盛其煌所容的阴谋吧。
盛其煌说,金印的身边并没有那么一个可以作为辜媗灵魂容器的人,这是鬼冢门徒数十年查证的结果,应不会错。可这是复活辜媗必经的一步,他已万事俱备,不可能就此毫无准备。关于容器一事,金印冒着得不到盛其煌信任的后果向他谎报,其目的无外乎是为了避免另一个更严重的后果。
也就是我有所顾虑而尚未告诉盛其煌的那件事,似乎金印相中了我。
而我在顾虑什么呢?
“何期何期,我的糖葫芦什么时候能长大?”小鬼声音清脆,骤然打断了我的揣想。
何期认真看了几眼,一本正经地诓骗:“快了吧。”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鬼就这般称呼了他,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但何期根本不以为意,非常大度地容忍了他的无礼,还和我说,他这样做是想知道跟小孩处成平辈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这就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因为彼此陪伴的时间过长,所以非常清楚我的忌讳、我的逆鳞、我的痛处,并且,不在乎我事后会不会生气。
我默默拭去一把辛酸泪,这就是死人复生后活人得承受的代价——忍气吞声无尽时。
然后,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何期刚来到我身边的时候还是个闷葫芦,乖乖听话,默默做事,不言辛苦,也不言其他。但他和府上其他下人都不一样,他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
有一次,宁家小公子随父母来我家做客,何期冒犯了他,被他抽了一鞭子,夏季衣衫单薄,很快渗出了血。宁家父母面露不安,喝令儿子立刻住手,但他没有,又抽了第二鞭。我看了外公一眼,见他不说话,便拿起外公命人给我打造的一把短刀,二话不说将宁小公子的鞭子砍成了两截,并威胁他,胆敢说一个字,就让他人如其鞭,身首异处。宁小公子被我凶神恶语震慑,不敢说话,直接开哭,惹得宁家父母心疼不已。但鉴于我连碰都没碰他家儿子一下,他们无从生我的气,反而是被我高的男孩还被我吓哭这事让他们颜面扫地,忍愧匆匆离去了。
那一次,外公问我为什么当场发那么大的脾气。我说,我要保护我的人。也不知这句话怎么得了外公的心,他并未责罚我,我由是逃过了一劫。
那一次,何期也问了我那件事,问我为什么会救他这个异族的奴隶。我对他说,“你是我的人”。
“我是奴隶。”他当时这样回的。
我撇了撇嘴,不是很明白他在那时说那句话的意思。我继续说我的:“你和这府里其他的下人都不一样,你是唯一的一个,也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他猛地抬起头,神色惊愕,忘了该有的奴颜婢膝,正正直直地看向了我,片刻又将头和背弯下,又将那话说了一遍:“我是奴隶。”
“其他人啊,他们都是外公的,他们喊外公城主,就喊我小城主,但你可不一样,你是我的,你不能喊我小城主,你得喊我主子。”
我强行附加给他的特殊意义并不被他重视,他从未喊过我一声主子,正经或者不正经的,后来我俩主仆关系上升为挚友,他干脆连小城主都不喊了,直接喊我“阿婼”。
换了称呼,人后他与我说起话来时便越发猖狂,仗着比我学的多会的多,颜色不改说些胡话,使我深信不疑,使我丢脸于人前,是家常便饭。
比如坑我去城门墙头凿字,以宣示主权,结果被外公关了禁闭,比如蒙我即将天有异象,于高处迎接风雨可得神明庇佑,而害我缠绵病榻半月,又比如骗我将古文的异解作正解,自信满满当堂说出,却引一番嘲笑,好在最后阴差阳错走偏锋扬了奇名……
诸如此类,搅得我苦不堪言,每每质问,他却反讽我自食其果。也是啊,让他学煮茶烹饪的人是我,让他学文习武的人也是我,让他掌握一身本事再反噬其主的人还是我……
我咬了一口苹果,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小鬼不会瞬行,也不会御物而飞,烙河太远,当天他便在星阙的帮助下,将糖葫芦移栽到了院中。数日蒙尘、时不时浇灌,糖葫芦早就已经不成样子了,连带周围一圈药草被殃及,在少水干旱的山顶活活被淹死了。
原本燕绥就对已经好转却迟迟不走始终占着他山头一席病床的星阙偶有怨言,而今因着他的小妖灵造的孽就毫不遮掩他尖嘴薄舌的本性,更是断水断粮,视二人为无物。星阙不以为忤,转头就让莫问送来了饭菜。
上莲峰的伙食我不敢恭维,但我还是细心地从星阙吃的时候神情和模样的差异中判断出来了,应该比药膳还是强点的。次中取好,我就含蓄地表达了希望以后能和他一起吃饭的想法。
星阙说,我可以,但何期不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绝不是会为了一餐饭就背叛友情的人,非常干脆地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何期,因为与小鬼突飞猛进的友谊,受他的邀请过去了……
他明知我为他做的放弃,仍旧抛下了我,自个过去了……
何止是自食其果,分明是自取其咎。
我犹然带气,体现在与他说话中。我问他:“刚才你去前头了?”
负气于的地背叛,我一个人在屋里闷闷不乐,是以没看见他何时去的,但他从前头回来时,我已憋伤,出了屋,正和小鬼没话扯话。
他的声音收了几分:“嗯。”
“去做什么?”
“改了药方,我去拿药。”
何期有非常怪异的嗜睡之症,每一次说困就睡着了,叫也叫不醒,若非气息未绝,看着便与死了无异。此等怪象已引起了燕绥的注意,虽他仍未查出症结所在,却一直在查阅典籍、观察脉相、更改药方,俨然把何期当作了他的药人。
只是每一次燕绥所做的努力,最后都无疾而终了。
这桩事也就一直压在了我的心头,使我愁绪满怀,无处释放。
他也看出来了,不知疲倦地舒解我的愁绪,致力于将我逗乐,或者激怒。这段时日,我的心情便如滚烫开水里的新茶起起伏伏,全然是拜他所赐。
可我打不出手,骂不出口,唯有眼不见,方使心不烦。
我更多地往上孤峰晃悠过去。虽然我知道盛其煌加派了更多门徒去监视澧城动静,但凡风吹引起草动都必一一汇报于鬼冢,他变得忙碌起来,忙到连饭都不送来了,否则我何以沦落到去看星阙的脸色。
可见他一面越难,想见他一面的心就越盛。
天不遂我愿,他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与人商议公事,而我不好打扰,等在一旁,不是装作看书,就是逗弄雪球。好不容易等他忙完了,天色也黑得透透的了,我担心着他那看不出来的伤势,咽下了千言万语,只劝他早点休息。
如此,又觉得自己不来打扰他更好。
我把目光对准了小鬼,我要教它修行。
小鬼是千年的妖龙,可据我观察,目前为止,他除了个长个快之外,别无长处,法力更是几乎毫无长进。从霍焉那里来到星阙这边,他的主业就从修行变成了浇水,能长进才是见了鬼了。
究其原因,错在星阙。我便与他商量小鬼的前途,而他坚决反对我教他修行一事。
“我!”我拿手指不住地戳自己,分外不解且十分恼意,“仙魔双修,跨境多年,精通符咒,法力腾卓,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一般的修行者。”
“我知道,”星阙白了我一眼,担忧地朝院子里的小鬼看了过去,“可我不需他法力无边,也不要他做我的铠甲或者武器,我只想让他做个平凡的人,平安无忧地长大。”
“……”不得不说,他这份舐犊之爱来得如此迅猛。我还没忘记十来天前霍焉要带走小鬼时他无动无衷的那声“请便”。
我知道他的用意,并非不能理解,可他也看过这个世界,却仍是没看明白。
“霍焉爱他远胜于你,可她即便知道小鬼是九婴,也从没停止过教他修行。因为她比你更明白妖灵的处境是多么艰难,时逢乱世,弱肉强食,仙修想驯其为灵,魔修想夺其命脉,即便是最平凡的人,也不乏贪财者巧言令色意欲割裂他的身体谋取暴利。因为她比你更明白世上更多的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她总要先他离开,能护他到几时,百年之后,他又能去哪里,能依靠谁?因为她比你更明白如何为人父母。父母爱子,计的是长远,不是护其羽翼之下,使其寸步不离,而是锻就其有力翅膀,能独自在外翱翔。因为她比你更明白人性本善之理。人心中自有一杆秤,高下在心,是非在心,善恶也在心。”
我叹道:“你顾虑得太多,却独独忘了,他不是人,他一点都不平凡,他也不会如你所愿那般平凡便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