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期在这里被人治,我就在这里为人师。然他的身体一直没有起色,我的教学也是如此。
为此我万般想不通,按理小鬼身怀龙魂,也该是块禀气怀灵的璞玉,稍经雕琢便可得宝,从而使我面上增光。谁知他迟迟不开窍,悟不了我所教道法,深深辜负了我的用意和对他的期望。
我看着小鬼有气无力的一招一式,踌躇满志立时泄气,心情一片郁冥。
星阙问我:“你教的都是什么法术?”
“很简单的。”我说,简单到是个凡人都可以依葫芦画瓢的那种。“可怎么使出来是这个样子?”
小鬼可以撞开霍焉,可以和雪球撕咬,可以化作青烟入人脑坏其神智,怎么这会儿正儿八经地学起法术来,却是一副弱不可支的废物样?
迷人心智的法术难以驾驭,稍不慎便会危及自身,霍焉定是不会在他这般大小时就教给他,而妖龙之吟可浮诡人事、沉疑人思,这多半是他前世的遗传。但其他法术,皆是霍焉授予,他既能学成霍焉的,怎么就学不会我的呢?
法术定是没有问题的,难不成是他修行的决心不够?我在他心中不及他娘亲重要,我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有那般分量。尤其他还小,尚不真正懂得力量的可贵。
“会不会是你教的路子不对?”星阙也是歪着脑袋,一副琢磨不开的样子。
人品被质疑尚且可忍,能力被质疑万万不能忍,我登时大为不满,瞪目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他重足而立,眼神却缩了缩,一时讷讷,“我是说……你们仙门的路子太、嗯……太正气了,不适合……我们。”
我哼了声:“那你来啊!”
他被我强迫,不情愿地试了一试。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会的路子,不管正的还是野的,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但他成功了。
我盯着地上被小鬼打出来的坑和周遭一圈死掉的药草,失去光彩的颜面在风中艰危而立。
是的啊,如果小鬼会听霍焉的,那自然也会听星阙的,毕竟他在小鬼的归属上赢了霍焉。但我还是不得不啐一句,势利鬼!
星阙见我面色僵硬不敢将得意哪怕三分外露,小鬼见星阙面无表情也不敢过分雀跃,只有何期敢说实话,他嘲我嘲得词锋尖利:“有人给递梯子,你不顺着下来,偏还把梯子往上搬,这会儿站得还稳吗?”
我:“……”我强装镇定的心,被他这句拆得七零八落。
好在星阙的教予也不顺利,稍微深入的法术小鬼便学不来了,看着星阙被小鬼气得破口大骂的样子,我之前丢的脸也就稍稍回来了一些。尤其燕绥回来看到院中药草的惨状对这主仆二人大发雷霆后,我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晚间,我与盛其煌说起此事,他不觉好笑,反而敛眉肃容,欲言却难启齿。
我心有所会,合起了书,善解人意地循循而道:“你没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他认真看了我一眼,见我同样认真,便放下手中的册子,又来拿走了我手里的书,看了眼书封名字,微微挑眉道:“以后这样的书少看。”
实在是因为这里的书我都看不见去,所以从山下镇上一家书舍买回的这本最抢手的话本。它讲了一个人与妖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修炼成人的百灵鸟爱上了人间翩翩少年郎,不慎露出妖身把人吓死了,孤身闯地府救人不成,便紧随其后投胎,一起到了下一世,他依旧是少年郎,而她成了笼中鸟,她带着前世的记忆,看他钟情于人,娶妻生子,恩爱不移,含笑而终,而她的满腔爱意皆备困在了笼里,这是阎王对她不敬轮回的惩罚。
文笔虽欠佳,但情节跌宕起伏,令我欲罢不能。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
“无益于见识。”
“……呃?”我自省,明明一点不谦虚,为何总试图怀抱山谷?
“仙有仙修,魔有魔修,妖,自然也有妖修。”盛其煌摇头轻叹,“你将人的修行强加于妖,适得其反。”
妖修我自然是听过的,却因与我无关始终不知一二,更望文生义将它归类于一种其他道法的修行,但听他的意思,妖修既非仙修,也非魔修,而是一种有别于人的修行。
但我不服:“他明明能学成法术啊,只是学得慢而已。”
“他能学,是因为他已修炼成人形,但他现下法力低微,还不足以维持人的修行。”
我将他这句品了几品,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你的意思是,等他法力增长了,我还是可以教他法术的,对吧?”
他顿了片刻,拧眉道:“你这么说……也没错。”
“可为什么他只认霍焉和星阙的法术,不认我的?”
“你想知道?”
“嗯。”我接受不了失败,对此耿耿于怀,见他犹豫,我便兀自猜疑,“是不是和他认主一样,是命中注定,非可言明?”
他目光温柔道:“这个理由,会让你好受一些吗?”
我怔住,预感答案非我所愿,当机立断地反了口:“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他笑着捉住了我,不容我就这样离去。我看他不可抑制地轻笑,恼羞异常,忍了又忍,带他收起了笑弄意,这才重新坐下,彻底放弃了挣扎。
“这种事,没有能不能,只有愿不愿意。”
我没耐心细品了:“你直说吧。”
“他在逗你。”
我:“……”
谁?谁敢逗我?小鬼?他在逗谁?
盛其煌是不是高估他了?
“慕析。”临行前,他喊住我。
我以为他要安慰我,伸手挡在我们中间,示意他不必说话。
可他却用着耐人寻味的眼神,说了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我知。”
他知?他知什么?我的无奈,还是愤怒?我满腹疑虑,回去路上见到小鬼,看着他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更加坚信心中的想法,盛其煌就是高估他了,他可没有那么重的心思,他绝对是个好孩子。
“姑奶奶?”他见我迟迟不说话,小心地唤了我一声。
“没事。”我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试图安慰他被错误的修行耽误的自信。“我与你一般大的时候啊,法术也没学会几个,这不打紧,须知笨鸟先飞,也是可以将勤补拙的。”
“你才笨鸟!哼!”他面色一皱,躲开了我的手。
我自知失言,不慎伤了他幼小的心灵,正欲说些软话,却见他昂起小脸,翘嘴道:“你与我一般大的时候,路都还不会走吧。”
我一愕,反应了过来,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十岁的孩子,可其实他也只有一岁。但是,我眯了眯眼,听得他的语气似乎有欠恭敬,瞬间改变了想法。
“对。”我顺着他道,“非但路不会走,也还没学会骗人。”
小鬼闻言,一时双目大睁。
见此,我心底感慨万分,这个看似天真的孩子,何时心肠变得这般坏了?
我嗔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大声怒叱:“因为你也骗了我!”
我更大声:“我何时骗过你!”
“种糖葫芦,根本不会得糖葫芦,我的糖葫芦都坏了!”
“……哦。”我没将这事放心上,刚也就完全没想起来,找他算账的底气彻底消失,我的声音低了几分,颇有些尴尬道,“你发现了啊?”
“哼!你这个骗子!”小鬼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赌气地别开了脸。
唉,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我半蹲下,笑着去哄他:“别气了,你再买给你。”
“不要!”
“真不要?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啊?”我才不信他能这么硬气地拒绝我的诱惑。
“何期会买给我。”
难怪说得这么硬气,居然已经找好了下家。我咬了咬牙,何期……
眼见着善不了果,我便退而求其次,虚心求因。我努了努嘴,问:“你怎么发现的?谁和你说了这话?”
“何期。”
我握了握拳,又是何期……
什么都不能做,是我现下的处境,总要做点什么,是我最后的坚持。纠结再三,我瞬行去了镇上,买回了一个带铜镜的黑色绳结。
“我白日下山买话本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一见便觉得是你的东西。”我将话本放到桌上,迂回地取信于他,然后笑着拉过他的手,将绳结给他牢牢戴在了手腕上。“好了。你看,多好看。”
“这是何意?”何期一点没笑,抬着手腕问我。
我面不改色:“你不是生病了吗?这个可以招来福气。”
“招福?”他笑了笑,似乎不屑。
“嗯,这是我满满的心意。”
他拿起我置于桌上的话本,看了眼书封,又是一声不屑的嘲讽,转瞬目光危险地向我扫来:“阿婼,我看过的书比你多。”
我不禁“咦”了一声,难以置信:“难不成这本你已经看过了?”
他状似痛苦地闭了闭眼,睁开却泄了怒气:“我知道的事也比你多。”
“嗯。”我点头附和。这我是认的,毕竟我那博览五车、腹饱万言的才名,都是他挣来的。
“比如,这个绳结叫做金刚结。”
“哦……是吗?”店家老板好像顺嘴提过,但我当时没在意。
“比如,这个古镜,内明外暗,若有神明。”
“呃……好像是的。”我隐隐觉得他知道的太多了。
“比如,红色绳结可招祥瑞吉福,而黑色则辟邪魅忤恶。”
“这……”我犹自挣扎,“招福、辟邪两不误嘛。”
“黑绳辟邪,金刚结辟邪,古镜辟邪,阿婼,下次把心思藏得深一点,不要教我一眼就瞧出来。”
既然被发现,我也就大方承认,不惧回望:“最近,你有点克我。”
他问:“神灵启示你的?”
我答:“切身悟出来的。”
何期无言以答,颓然叹气:“以后少看这样的书。”
“为什么?”怎么今儿一个两个都拿我的话本说事?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喜好吗?
“知一事,便以为知一世,观方寸,便以为观天下。”他的手指在我的话本上敲了又敲。“浅见之人最可怕的不在无知,而在于对自己的无知一无所知。”
我怒:“你是在暗示我吗?”
何期视我的怒气如同不见:“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显?”
内心交战,我又一次认败,默默叹了一声,垂下了视线,正好落在了书封上,看见书名的那一刻,浑身一凛。
原来,盛其煌那句教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知”是这个意思……
这本书的书名略显矫情——我心悦君君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