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门主这一言不合就消失的毛病从什么时候有的?”
盛其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听了我的解释后,不置一词,不表喜怒,就那么从哪来回哪去了。徒留我与蒙枭尴尬相觑,总要说些什么才好。
蒙枭也恢复如常了,耳朵也不红了。“慕姑娘误会门主了,门主是紧张慕姑娘才会如此。”
“紧张我什么?”
蒙枭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来了。
明明就是吃味嘛,还不好意思说,顾左右而言他的,若非我心思灵巧,默契地作了解释,只怕他还不知道生闷气到什么时候呢。不过话说回来,从他走时的表情来看,似乎他的气好像还没彻底消掉……
明知等待我的会是不好的事情,如何还有安心继续等待的理由。我也不管蒙枭何去何从了,反正我得尽快离开这里,暂避其芒,嗯,先回下夭峰去避一避。
“魈君,我还有事——”
蒙枭宛若没有听见,自顾说话:“慕姑娘方才还喊了我的名字。”
盛其煌将我与小鬼从辛山带回鬼冢的那日,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让我直接唤他蒙枭。他好像不是假客气,是真的希望如此……
是因为她吗?
算起来那是我以真容第一次与他相见,而与我这张脸相似的那人,既是星阙引为知己的人,也是盛其煌藏在回忆里的人,同时也是蒙枭的师父。
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怎么把那人给忘了?
蒙枭一贯好相与,但以往与我只是点头之交,今日刻意的亲近,多半是与那人有关,也许那人从前就是这般唤他的。盛其煌的突然出现,也并非为着我调戏了蒙枭的那句,而是我没头没尾的那句“我们是否见过”。
他在期待什么?
我明明和他说过的,我不是。他到底还在我身上期待什么?
我的心里一时泛起了无限的情绪,似无处着落般飘向了遥远的天际。
”慕姑娘?“
有些问题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还是被我咽了回去,我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撇开这段纠结,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他这个不算请求的请求,可问题是——问题就在他刚刚说的那句话里。
“你唤着我一声慕姑娘,却让我直接喊你蒙枭,这是什么规矩?你讲着礼仪,却又要我放肆,这是何道理?你尊敬着我,却又要我怠慢你,这又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蒙枭一愣:“我……”
“你是鬼冢的守山鬼君,第一魔门的主位,鬼王的左膀右臂,不是我的手下,不是我的奴仆,也不是我的晚辈。所以,没有这样的规矩和道理,你也不要将我置于轻人傲物的境地。”
我回到下夭峰时,何期并不在他的屋内,但我开门的动静惊动了星阙,他出来看到了我,面色变了几变。
“你怎么披头散发的?“
我伸手撩了撩胸前的长发,问他:“你还有多余的簪子吗?借我一根。”
“过来拿吧。”他先进了屋。
我跟上去,在门外悄悄设下结界,顺便问他何期的去向,他说何期去了燕绥的药舍。我心头一阵酸涩,明知草药于自己无用,他何必还要忍受这般苦口的滋味。
星阙给了我一根玉质的簪子,通体润青顺滑,顶端稍显弯折,似水波,也似闪电,除此之外,一丝纹路也无。这是在焦城赌坊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所用的发簪,也是在会城客栈中我曾向他借过一阵的碧玉簪,以前常见他戴着,回到鬼冢后反而收了起来,只憋着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
玉是美石,更是灵石,经风雨摧折,历四时季候,集天地之精华,化瀚海为一粟,能蓄气,也能炼气。这定是仙家之物无疑。我问他:“这是你娘留下的吗?”
“不是。”
那我知道是谁了,那人。
“星阙。”我盯向了他,“你看着我的时候,想到的是谁?”
“什么?”
“我说,你看着我的时候,会想起你那个朋友来吗?”
他的眼神开始闪躲:“你为什么这么问?”
原来他也会的。星阙、蒙枭、盛其煌,他们都没有办法真正分清,他们皆对我存有不切实际的奢想,他们都看不到我的惶惑。
“如果我说,遮掩比坦诚更使我介怀,你会告诉我她的事情吗?”
星阙有些慌了,罔知所措地望着我。
“还是,”我继续,“你舅舅他不让你说的?”
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吧,盛其煌不想我知道陈年旧事旧人的心,自己决口不提,也不让他人说起,鬼冢也没有那人的痕迹,若不是屠麟在齐云客栈乍见我时冲口而出的那句,我怕是就无从怀疑了。毕竟在那之后,我与蒙枭初见那日,他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显然盛其煌已提前嘱咐过他。
“慕析……”
我骤然厉声:“你这一声又是叫着谁!”
我忍不住去想,星阙是否就和蒙枭一样,他不愿意称我一声小姨,是不是因为他更喜欢这个名字,就像念着那人一样。
我缓缓开口,带着一丝嘲弄的气息:“你说他豁然旷达,难道我就不开朗大意么?明知遮掩更会使我胡思乱想,可你们还是任我心思混乱。”我把簪子还给了他,“可是星阙,我绝不接受自己成为谁的替代。”
披头散发委实不该是我的样子,我回去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之前星阙给我的木簪,跟他此时别在头上的那支极为相似,看着挺不值钱的。
我这头发在草地里打滚了一夜,早已多处打结,百梳不通,直接盘起来又不顺帖,总有几缕头发调皮地往外钻。我气得一掌打了上去。
“啊——”
疼痛袭来,更恨自己的蠢,我一把扔了梳子,忿忿瞪着镜子里的自己。
“谁得罪你了?”何期在门外看见这一幕,好笑着问我。“拿自己撒气,可不是你的作风。”
“那你还敢过来!”我顶着一头凌乱的发,瞪着他。
事实证明,他不仅敢走过来,更敢在我头上动土。他迎上我从铜镜里瞪向他的凶狠目光,丝毫不为所惧:“你以为只有你懂看人脸色吗?”
嫌我凶神恶煞的模样做得不够认真是吗?我再瞪,更用力地瞪,眼睛都酸了,他却笑了。
“何期!”我怒了。
“很小的时候,在你真正注意到我之前,我就已经在观察你了。”何期一边说起小时候,一边给我梳头。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或则平息我的怒气。
“你总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扛着一柄金光闪闪的短刀,前呼后拥,跋扈飞扬,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实际上,你也的确是那样的。你总试图打破规矩,挑战礼法,你四处闯祸,弄得府内乌烟瘴气,府外人怨天怒,你是他们口中的霸王,太岁,小祖宗,混世魔王,你教城主头疼又无可奈何……”
我咬牙:“别以为我不会打你!”
“还记得陆家小公子吗?”他笑了声,突然问我别的,意图转移话题。
我哼道:“被我狠狠打过的人我都记得。”
“打过你的人,估计你到死也不会忘了。”他无情地戳穿了我。
陆家在芒城算不上一等一的家族,但那混小子是陆家老爷的老来子,平时宝贝得很,愣是将他养成了一副乖张性子,是谁都敢十分放肆。他遇见我,或者,我遇见他,都是命里的劫数。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霸王之位,但最后,又不得不屈尊到外公手下为仆。
“有一次,六合门的人来拜访城主,陆小公子犯浑得罪了来使,被人绑了丢进河里。你在桥头都看见了,我以为你会落井下石,谁知你竟让我下河救人。”
他说的对,我锱铢必较,绝不会忘记打过我的人,显然他也一样,居然到现在还对当年我让他大冬天下冷水的事耿耿于怀。
“而你嘛,小小的一个人,尚不及他们的腰身,居然也敢就那么扛着刀冲上去。”
小看我是吗?“最后我赢了!”
“准确的说,是我说出了你的身份,他们选择了息事宁人。”
“一开始我可是占了上风的。”
“裂素有灵,它占了上风。”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别过头道,“别碰我!”
他罔顾我的警告,将我脑袋扳正,继续为我一点点疏通头发。
“以往你虽总扛着它,但打架时从来不用,我以为你不会。那是我第一次看你用那般金刀,我才知,其实你会的,你只是不用而已。”
当然了,割鸡焉用牛刀,我的裂素可是外公送我的宝贝,金贵金贵的,要是磕了碰了,以后我还怎么扛出去招摇过市啊。
“你这人啊,一身稚气,却偏好装腔作势吓唬人,看似凶狠,实则心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可也没见你真的打——”顿了顿,他发觉顺嘴想说的话与实情严重不符,急中转口,“没见你杀过——”又顿了顿,他想起这也与实情不相符,叹了声道,“反正你没有滥杀无辜。”
他这番先抑后扬的赞美,我心领神会,耐心等待,而他只是专心地替我梳发,与我一同默了半晌,再开口时,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句“好了”就结束了我的期待。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
他将我的头发盘上去,一圈一圈绕起……我愣了下,我是要他继续赞美我,没要他继续为我梳头。
“可那之后,你就把我送到庄子里了。”
好像是的。原本他会来到我的身边,都是因为我对魔修的好奇,可我发现魔修无甚特别,甚至下一趟冰水就蔫了大半个月,就对他没兴趣了,外公觉得留着一个魔修在府里终归不是个事,就把他丢到庄子里去干活了。他不会还因这事记恨着我吧?
我呵呵一笑:“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庄子里的都是农户,未见世面,不知世界,他们都很——”
“我知道他们都很粗鄙,欺下瞒上之事常有。”我自觉地从大爷变成了孙子,无比谦逊且诚恳地宽慰他年少时的创伤。“委屈你了。”
何期笑着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很纯朴的人,起初对我也好,后来知道了我是魔修之子,才对我避之如狂。”
“你不用为他们说好话,左右我现在也不会折回去收拾他们。”我想到自己在这件事里不可推脱的责任,一时颓然,“后来我有听说过的,他们把你打得很惨,你在那光就养伤了。”
“我挑事在先,挨打在意料中,不怪他们。”末了,又强调了句,“真的。”
我观察他的神情,依旧只是浅浅的温和的笑意。他可从不是个会挑事的人,可他现在的神情也告诉我,他并不是在为他们开脱。
我神色微敛,他说的是的,他是故意那么做的。
果不其然,他向我坦诚道:“我是魔修之子的事,也是我自己透露出去的。”
“什么?”我毫无头绪,一片茫然,“为什么?”
“只有走投无路,城主才会相信来到你身边的我。”何期将簪子插好,看着镜子里的我,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然的微笑。“你还不明白吗?”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头倏尔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我该明白什么?”
“不是你选中了我做你的奴隶,而是我,选中了你当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