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私心,也是有迹可循的吧。
他早就和我说过,他留在仙门,做仙修,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向六合门报杀母之仇。他的这份心思早就有了,也早就谋划了。
“因为我是芒城的小城主吗?”
我是城主之孙,城主统辖包括六合门在内的众仙门,虽芒城与会城一样,免不了被天下最大的两个仙门压一头,但在芒城界内,城主府还是最能和六合门抗衡的力量。而且,我和六合门的人打过架,由此可见关系不睦,于他有利。可他那时候才几岁啊,那么小就能想到从小养成深厚主仆情谊等他日我继位后再成为我身边第一佞臣向我进言借我之手击溃六合门的计谋了?
他给我梳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垂下双手,静静站在我身后欣赏了一阵。我抬眉看去时,他的目光又总是不来看我。
“因为你对六合门的人说的那番话。”
“啊?”我一愣,“我说什么了?”
“你对他们说,我的人,你也敢动。”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也是有可能的,当时我会冲出去,不就是因为他们先我一步打了我想打的人吗。可是,这句话有什么不一样吗?
“一字不差。”何期道,“也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你会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当你的奴隶,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他突然说起曾一度被我挂在嘴边的话,教我羞窘之时,也教我愁心泪目。
我大概猜到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也是他真正要作的表达。
‘’没有你,我尚在六合门的地牢,也许早就死了,但因为你,我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十余载,足够。你没有愧对我。‘’
——你没有愧对我。
——我没有吗?
他从沂洲来,不远千里,他从魔门来,不惧万险,他来见他旧友,贺礼未及奉上,他来故地重游,再也没有归去。他死在了芒城,我和他的芒城,填沟塞壑,无瞑目之所,无身后之名。
我焉能蒙昧自己的良心,将一切推诿给旁人。
十余载……他远不止十几岁,那么他是从到我身边开始算的吧,到他被弃尸荒野无处可葬,恰好十五年。可一个人的人生,纵使不是修行者,也远不止十数年的光景啊。
“何期——”
“慕析!”
一声大叫,打搅了我们的情绪。何期很快退开几步,我收回表情看向了门口。与此同时,星阙破门而入,气势大盛,人影尚未见全,声音已至。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闻言,我收敛起心头的酸涩,认真以待。
这时星阙也走到里边了,远远看见何期与我刻意避嫌的动作,顷刻皱了眉,诘责之语张嘴欲来,最后还是默默别开了眼,什么都没说出口。
是什么情绪左右了他呢?当然是愧疚。
他面色极为不自然,也不正眼看我们,活像他才是被质问的那一个。“那个,等你们说完,我再过来。”
“不用。”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岂能放过。我对何期说,“你先回去吧。”
何期施施然坐下了。我又不好赶他走,唯叹一声,默许他的好奇心,我对星阙说:“你说吧。”
“慕析,”他从何期身上收回目光,思定方言,“首先,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瞒着你的打算,是舅舅他不让我告诉你的,你别怪我。”
“嗯。“
“其次,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和你说了,舅舅他一定是会责罚我的,你一定要帮我。”
“好。”
“还有——”
“有完没完!”
“最后一个了。”
“说。”
他小心翼翼地觑我眼色:“如果听完后,你会生气、愤怒、难过,你也要明白,那不是我的错,你别迁怒于我。”
我心头一跳,很快点头道:“当然。”
他斟酌了半晌,缓缓开口:“你是知道的,我乃仙魔双印,一旦修行,就只能做仙魔双修,可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我虽自小多舛,但幸好有个厉害的舅舅,万事阻我皆可被他所破。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五岁左右,有一次生了很严重的病,遍寻名医不得根治,最后是舅舅,他舍了半条命给我。”
这事娘和我说过,那根本不是什么病,是父亲在他还是母胎时就打进他体内的咒术所引起的反噬。大家都向他隐瞒了这件事,时间一长,无人提及,也就以为他已经忘了。但显然不是。
他还记得,别人对他的好,他都记得。
“唯有在修行上,在面临仙魔双修不得不面对的生死劫时,他也无能为力。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偷偷跑了出去。舅舅为了找我,也离开了鬼冢,去了辛山,在那里遇见了——”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认真地看我的脸色。“她。”
“元洲魔界以鬼冢为尊,但舅舅个性孤迥,不屑营结党事,深为其他魔门忌惮。那次他们在辛山布下陷阱,引他入局,凶险万分,是她出现,逆改了危境。”
这与屠麟说的一致,那人在辛山救了盛其煌。
“舅舅是乱世里的强者,站在生杀予夺的位置上,见惯了取人性命如同杀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易,可那一次,他却看着一个仙门人,为了立场与她截然不同的整座辛山的妖和他,为了守护别人的生命,白衣浴血,九死不屈。”
摒弃仙魔的迷见,是我师门上下一直致力于的大业,也许别人看她是异徒,但在我看来,行杀戮之举,守心中道义,比冷漠旁观守虚浮名誉要难得多。
门派的立场,城域的立场,仙魔的立场,皆是个人的立场,唯有生死的立场,才是天下的立场。
如此特别的人,盛其煌会欢她,也在情理之中。就连我,都有点喜欢她了。
“她被舅舅带回来养伤,就住在上琢峰上……”
鬼冢上首峰九座,盛其煌的上孤峰,归虽寿的上象峰,魅君的上眉峰,蒙枭的上善峰,翁人饮的上恶峰,屠麟的上迁峰,星阙的上莲峰,因魔气最弱而无人问津的上夭峰,还有便是雪球最喜欢去看夕阳落霞的上琢峰。
“我也回到了鬼冢,认识了她,可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她仗着舅舅的袒护,总来逗我,拿我的生死劫说笑,好几次气得我差点把命折在她手里。可真到了生死劫那日,也是她帮我躲了过去。之后有人潜进鬼冢,正好被我撞见,他们将我打下了回生崖,她追着我跳了下去,天劫之中,我们孤立无援,她把簪子给了我,用最后的力气将我推回了崖顶。”
“然后舅舅来了,他诛杀宵小,接住了我,再去寻她时,天劫之中已看不见她一点影子。舅舅不死心,飞身下了深渊,掘地觅天,整整一月,半点尸骨都未找到,这才相信了她粉碎于天劫之中,心灰意冷,孤身上来了。”
“但我不信,我从来都不信,她分明答应过我的,在她把簪子给我戴上的时候,她说过,她会回来的。”星阙往前走了一步,双目隐隐有了泪光,更近地看着我的眼睛,“她有着和你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名字,她——”
“谁?”何期猝然出声,打断了星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交待。“她是谁?怎么会样子和名字都一样?阿婼,你有双生子姐妹?”
我皱眉看过去,给他使眼色,让他消停些,然后看向星阙:“你接着说。”
“她就——”
“阴谋!”何期大叫,“定是浣麓山庄的人,用幻术变作了你!”
又一次被他打了岔,我无奈极了。我当然知道是有人幻做了我的模样,但不会是浣麓山庄的人,他们不知道我入三芒五峰的事情,更不知道师父给我取的这个名字。知道慕析这个名字的人寥寥无几,线索就在星阙的口中。
我一手按在何期肩膀上,用力将他压回座位,粗暴地警告他:“你别说话。”确定他收到了我的警告,才转向星阙,“你说。”
“砰——”
霎时,乌云堆起,急雨催来,廊下花盏纷纷落地,碎裂声清脆入耳,惊了我,也骇了他。
星阙瑟缩了一下,沉默半晌。
我催促答案:“她如何?”
“她……”方才的坚定已消失不见,他明显地迟疑了起来。
“她什么?”
“砰——”又有一个花盏粉身碎骨了。
他似受了刺激,猛地一颤,破罐子破摔道:“……”
一记雷声乍然响彻凌云,贯穿而过。雷声远去,门窗颤吟,人心不定。
他说的那句,被埋在了雷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