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阙说完,拔腿便跑掉了,也不管我听没听清。我喊了声,他倒是没听见,很快便没了人影。我眨了眨眼,看向何期,他的视线正沉凝在外。
他肯定也起了疑心,这声雷来得突兀又凑巧。而天降异象,除了是祥瑞和灾祸的启示,也可以是人为。能在鬼冢腹地挟雨呼风如山鬼泣者,敢在兰烬山地界招雷破云震山撼地者,除了盛其煌,不做他想。
盛其煌根本不想让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想明白了一点,我的心情便纡郁如苦雾,纷错如落英。
“阿婼。”
“嗯。”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并未看去。
“怎么还有另外一个你?”
闻言,我抬了头:“不是我。”过了片刻,又道,“与我无关。”
星阙说的那句话的确被埋在了滚滚雷声里,但我还是听到了。在风雨大作之初,我就开始了怀疑,所以提早捏诀施法,见微之境的耳力,足以探清雷声下近处的声音。
星阙说,她就是你。
她就是我,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我也明白了,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心底的声音,日复一日长年累月的希冀。他无比希望她还活着,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所以,把我当成了她,也把她当成了我。
也许,就像他舅舅那样。
那夜月下水边,他温柔如水的眼底一览无余的人影,是我,还是她?
他声声唤着慕析时想着的人、看到的人,是我,还是她?
盛其煌,此刻你心里的人,是我,还是她?
有些伤心,也有些着恼。
我能接受他心里有过别人,但我绝不接受自己成为别人的替代。
“可我怎么觉得……”何期的眼神幽如远山,教我看不真切,“他说的是真的?”
“他说的哪句是真的?”我蹙起双眉,不明其意。
何期这副出了毛病的身子恐怕已经没有法力了,至少重遇之后,我再未见他使过。按理说,他不可能听见星阙最后一句。
“就是……和你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名字,想想挺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先施法设下一重结界。若盛其煌打定主意不让我知道这件事情,那关于这事的我的所有想法,我也不会让他听到。
“我也想不通,做坏事才会以别人的名义,可她做的都是好事啊,还是惠及鬼冢的好事,为什么要来便宜我呢?”在何期面前,我如实道出心里的想法,“也许,是我用慕析之名行善时有恩于他的人吧?”
何期挑眉:“行善?”
他这么特地问一遍,免不了教我心虚起来,清咳了几声,道:“这我得承认,用师门这个名字的初衷,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早晚会闯祸,反正三芒五峰查无所查,正好也可以不给外公惹麻烦。”
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自以为是地揣测我的卑鄙和虚伪。
“但是啊,”我不服气,进一步解释我的行为与品德,“我怎么也是外公从小当继承人培养大的,高位者的德行该是怎样,我比谁都清楚,加上师门立派道义多年的潜移默化,师父和师兄的谆谆教诲,我已长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何期微眯着双眼,仿佛静静看着我还能编出什么花头。
他越是不信,我就越是真诚。“过程也许有几分意气用事的原因,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行善。”
“这么听来,那个人的行径倒是与你极为相似。”
我想了下那个人做了哪些事,再琢磨了番我会不会做那些事,平心而论,我还真不会。不管是为群妖血战,还是为救星阙跳崖,都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即便我把他们当作了朋友,但朋友也有亲疏远近之分不是,萍水相逢的友谊不值得我豁出性命去。
也不知何期从哪看出了相似。
我瞪着他:“我说了,我不是她,不是就是不是。而且,明明就一点都不像!”
“不像吗?”他犹未感到危险,自顾自地抒发所感,“目中无人,口轻舌薄,这样的人还挺少见的。”
我:“……”
昊天苍苍,幽壤茫茫,我不该再留在此地,却不知将去向何方。
我站在山边无人处沉静几心,去想我和盛其煌的日后,以及,如何让何期有日后。小鬼不合时宜地找来,想让我给他买糖葫芦。
我看了眼附近层叠的树影和石林,对他人还没出现在我的视野就先唤了我一事深觉有异,便问:“谁让你来的?”
“啊?”小鬼迷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啊。”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鬼朝我甜甜一笑,爬上了我旁边的石头:“我闻着味道找过来的。”
“味道?”我猛地一愣,难不成露宿一晚就有臭味了?我方才还先后见过盛其煌、蒙枭、星阙、何期,他们也都闻见了?慌乱之中,我一边在两手间嗅,一边问他,“什么味道?”
“嗯,姑奶奶的味道,没有娘亲的好闻。”
文不对题,但直切要义。我身上不臭,羞耻心便搁下了。“你不跟着蒙枭妖修,跑来这里做什么?”
“师父不是在叔叔那里吗?”
从他嘴里听到两个不熟悉的称呼,我不禁心生疑惑:“师父?叔叔?”鉴于我们的话题关于蒙枭,我便问他,“你拜蒙枭为师了?“
“嗯,主人让我拜的。”
“叔叔……是盛其煌吗?”
“嗯。”
一开始小鬼确实是这般唤他的,叫得又甜又乖巧,只是在后来霍焉与星阙夺子之战中对我不逊而惹怒了盛其煌,为他不喜,一个眼神的重压,他的称呼就从“叔叔”变成了“主人的舅舅”,何时又变回来了呢?
我问小鬼:“你不是很怕他吗?”
“嗯。”
“那还敢叫他叔叔?不怕他打你啊?”
“主人让我这么叫的。”他露出一丝不情愿的表情,“主人说,对长辈,要尊敬。娘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又问:“那你为何直言何期的名讳?”
他突地高兴了起来:“何期让我这么叫的,他说他要和我做朋友。”
我撇撇嘴,这辈分可真够乱的。星阙让他喊盛其煌叔叔,便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弟弟,也对,他还未婚娶,突然多个儿子不但心里一时无法接受,于名声也不好听。但何期要和他做朋友这事,我就忍不了了,如果小鬼成了我朋友的朋友,我还怎么以辈分的优势压倒性地制服他。
“何期还说了,他是我的朋友,以后就会帮我买糖葫芦,但他只给了我银子,我不认得下山的路,姑奶奶,你陪我去买好吗?”
他终于说出了他来找我的目的。
“找你主人去。”
“找了,”小鬼声音闷闷的,“但是主人心情不好,他不想去。”
我顿感稀奇:“他不想去,你还敢去啊?”
“他不想去,可是没有不让我去啊。”
我想了下,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只是,我正是神倦心烦时,哪有管旁人闲事的闲心,直欲摇头,眼光扫向他时想起了他的原身,一时顿住,心如枝叶般纠结。
“姑奶奶,好不好吗?”小鬼又问了我一声,声音又软又糯。
“好。”我轻轻应道,善良不足以左右我的决定,但本心向理智屈服了。
我没忘记,总有一日,他会成为神魔陨落后世间最强大的妖族里最强大的妖。
小鬼大喜,腿一抻,手一撑,便滑下了石头,迫不及待来抓我的手,将我拉着跑,竟是忘记了我会瞬行的事情。我随即施展法术,只一转眼的功夫,眼前之象顷刻转换。
“哇——”
一声悠长的赞叹从小鬼口中迸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瞬行带来的视野上的巨变,惊奇欣忭之色溢于言表,眼见着咻地一声便要窜出去了。
但我仍揪着他的后领子。
“去哪呢?你的冰糖葫芦在那边呢。”我指了指东面,小鬼眼见着就要往东边冲,但我还是没放手,用下巴比了比西边,“走这边吧。”
“可是我的冰糖葫芦……”
“哪都有,这边的好吃。”
小鬼对我的诞谩深信不疑,雀跃地牵上我的手指,一蹦一跳地在前头拉着我。
这次不是我常买冰糖葫芦的那个贩夫,我其实不太清楚他做的冰糖葫芦是否好吃,但跟他隔着十几二十步的烤羊肉串的铺子生意非常的不错,上次来时东家有喜事闭门不纳客,之后就更让我馋涎了,就想着,怎么也要在离开之前,再吃上一顿。
鼻端处传来撩人肠肚的肉香,我不禁深深嗅上一口,四肢百骸通畅,我问小鬼要了银子,先买了一盘肉串,再用找下的散钱全部给他买了糖葫芦,整整一麦秸靶子,目测有二三十根之多。
小鬼喜笑颜开,坐在我的对面,抱着靶子长柄一根一根地数,来回三四遍才数清,三十六根。
我想了下,对他说:“现在这时节,冰糖葫芦顶多放个三天就要坏了,你拿回去后,见人就送上两根——”
“不要!都是我的。”小鬼
“坏了你还怎么吃啊,会拉肚子的。”我继续好言相劝,“种冰糖葫芦得冰糖葫芦,这事呢确实是我逗你玩的,但我现在认真和你说,你这次送出去的冰糖葫芦,将来他们都会翻着倍地回报给你。”
他警觉地怀疑我的用心:“真的?”
“你主人、你师父、你莫问伯伯,还有……你盛叔叔,都可以送,包括燕绥那二弟子、你主人的近侍、魍君,至于归虽寿……就是长得又高又大还留着一嘬胡子的那个,他也是可以送的,但要在你盛叔叔面前送,将来你想吃冰糖葫芦了,也当着你盛叔叔的面跟他要。”
“为什么?”
人情往来那么复杂,我一句两句怎和他说得清。“你只管听着便是。”见他还要再问,便将一根羊肉串往他嘴里塞。“快吃,热乎着呢。”
小鬼不喜欢吃羊肉,确切地说,他不喜欢吃肉,似乎只有鱼和冰糖葫芦得他的青睐,吃鱼我尚能理解,毕竟他原身是龙,而冰糖葫芦,就是咄咄怪事了。
他看着我的面子,还是吃了,但很快又放下,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主人。”
我回头,没看见星阙的身影,再来看小鬼的表情,才发现他双目无神,似陷在自己的臆想里,我猜,不是他看见了它的主人,而是他感受到了它的主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鬼登时起身,冰糖葫芦都不拿了,茫茫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我一把将他揪了回来:“兰烬山在另一边。”
他不理我,幻化成了白蚺,依旧朝着他所坚定的方向游移而去。就像辛山脚下,他受星阙血的召唤,目不苟视,耳不旁听,一往不还。
周围人群惊吓散开,给小鬼让出了一条道,我在窃窃的人言里看向人海中窄道延伸的方向,顷刻恨意沉沉。
“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