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攻击,朝向金印,我用足力,将他打飞了出去,落地的沉重闷响掩盖了他的呻吟,眼见着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顾虑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按捺了杀心,转手琢磨对付法阵。
不防塔所在的位置突然似长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大力拖扯着我向塔门黑漆漆的洞行去。我灌力于双脚,勉强站定,回头看,却发现金印纹丝不动,而我所设结界外的人群便如我一般,受到了神秘的拉拽。结界已被人群挤得失了原本形状,凹处越来越大,几欲破裂。
拉扯的气流涌动,引起狂风大作,塔门将呼啸的风纳进里边,飞沙走石被吸进去却毫无声响。我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塔的门口,才发现了里边的究竟。没有楼层,更空无一物,目之所及,上可达塔顶,往下,是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我朝底下大喊星阙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全无应答,心下顿时一片摇摇。此刻他尚且活着,却虚弱无力,有口难言,也许他听到了我的呼喊,在无望的深渊燃生了希望。可是,这次我救得了他吗?
我看了眼身后上百个无辜人,还有更多的人在他们的身后,朝着此处不止脚下,叠在一起冲破我的结界,不顾己身跳下这个人世的深渊,而他们本该尚有大半的人生,或将止于今日了。我又能救得了他们吗?
片霎之间,我纵身跳了下去。
深渊之下,坠地无声,未及少刻,我就落定在了一片漆黑里,展手捏出光华术,底下骤然一亮。原来所谓深渊不过假象,其实距出口只有两层楼高,这是幻术造成,塔的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坑,上窄下宽的瓶状深坑。
阵眼,往生符阵、回生符阵、驱使无数活人前来献祭的符阵,所有符阵的阵眼皆在一处,阵眼之中,星阙漂浮在阵眼之中,无知无觉,宛若沉睡。
我疾步而往,阵眼挡住了我走向他的脚步,我站在他五步开外,忧心如焚而无从近身。我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但外面的动静越拉越大了,结界法力是力,人力也是力,力量的抗衡总是有高有低,当人再多些,是可以击垮法力的。只在数量,迟早而已。
步步艰难,步步诛心,无论我做什么选择,都会有所失,有所追悔,甚至成为我的噩梦。
我抬起手触上阵眼的结界,念动咒语,催生法力,法力沿着结界的边沿展开,分成无数更细的线,在结界的另一边汇合,我将阵眼包裹在了我的法力之内。
我用法术蚕食阵眼,等阵眼受到压迫反击我之时,我再将它受到的反噬过渡到自己身上,以枯禅术解之。各个过程之间的紧密调度,同时施展两种法术于一体所需的专注,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于我于他都很危险。
我冒此险,不为难以言明的衮衮是非,只为跟从我自己的心意……我曾放弃过他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阵眼是法阵最严密之处,我欲破之,却不能一下破之,其中循序渐进的把握耗费心神,少焉,一滴汗滑进我的眼睛,使我心神一晃,手中力道不稳,唯恐因此伤了星阙,连忙望了过去,而他依旧无知无觉,纹丝不动。
渐渐地,我心中泛起一丝疑虑,凝神在双眼捏了个见微术才看出了异常。一瞬,眼前恍惚,有切心的悲痛袭上我的心头。我未在星阙脸上看见呼吸时的鼻翼扇动。
他……死了?
脑中被万千思绪搅起狂风,偶然捕捉到的一个念头,让我的心稍稍定了下来。我刚进来时星阙就是现在这幅模样了,但他是阵眼之心,他若死去,法阵不攻自毁,可法阵仍在,必则他还活着。那眼前这具毫无生机的身体,绝不是他。
未做求证,我发狠一击,正正击在阵眼上,阵眼虽攻击晃动,而星阙的发丝和衣摆未移分毫,我心里便有了答案。
这也是金印的幻术,使我心乱,使我深信不疑,使我自愿走进他的陷阱,使我耗时于此也耽搁于此……这不仅仅是他的幻术,更是他的声东击西。
我速即往出口奔去,如我所料那般,用以困缚我的结界已成。可我站在门槛上,看见金印已站了起来,和另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一起,正看着结界外汹涌的人山。
朝夕得见,这个背影,我自当熟悉无比,是星阙无疑。
他站在了金印的身侧,这也是金印的幻术吗?
如果诱使我被困在塔下是金印施展幻术的目的,那他的目的已然达成,没有再以幻术乱我心目的理由,而且,他定也知,这样的事情只能骗得我一次。
所以,这也是金印的幻术吗?我想,不是。
里外两重结界,府门外挡住我的那重,以及,跟前锁住我的这重,都是阻挡修行者的结界,为何能作用于我?金印也许故意藏拙,他的法力没有我想得那般拙劣,但他也绝非高强之辈,否则便可直接将我擒制。但他的法阵之术却远超我的预估,其实早该有所警觉的,本身他会同时掌握往生符阵和回生符阵,便是有修习符阵的禀赋,我却因自己的倨傲自大,轻看了所有不如我的人他们的能力,还简单地以为他只会钻研与生死有关的符阵,却不曾想过他在其他法阵上的能力也是卓异。
但是,这也不足以说明他能困住我。
我是修行者,可做仙修,可做魔修,可做仙魔双修,世上任何一道用来阻挡或困缚修行者的结界,都困不住我。可是,此刻我在结界里。
只剩下一种可能,慈石咒——以血为祭,同类相斥。
星阙,我的同类,仙魔双修。
曾经我以这个方法将他挡在焦城的护城阵外,如今,他用同样的方法将我羁绁在了塔下。
我心绪狂乱,终究是咬下千言,咽下万语,大声喊了他的名字。
“星阙!”
他的背影顿时僵住,没有立刻回头。倒是金印看了过来,撑着肥胖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我的跟前,含笑讽刺着我:“慕姑娘竟能如此之快识破我的计谋,实在教鄙人刮目相看。”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又将沉重目光移向他身后之人。“星阙!”
金印与我一道看去,说:“喊他没用,现在他听我的。”
我因着这句心生浮想,错解了金印的意思,以为他胁迫了星阙,星阙并没有背叛我,只是被他利用了。可这时,星阙缓缓转过了身,双目负疚,是对我的歉仄,他的情绪如此清晰,他的心魂根本没有被控制。
刚压下的愤怒,刚升起的痛恨,都在这一个眼神里,瞬间回归了原位。
眼角眦裂,牙龈咬碎,我一拳打在结界上,徒劳地使着蛮力,发泄着愤怒,但没有着力的位置,使我每发出一次攻击就会被结界弹回的力道打退打远。一次次的失败后,一点一点越来越多的失望后,我终于在星阙走向我时停了下来。
星阙高挑的身姿站在了我的跟前,隔着一道结界俯看着我。
不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他的母亲辜媗。也不用问他怎么会知道金印复活辜媗的计划,已经发生,于事无补。更不用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都在一一看着呢。
我只问他:“你可想清楚了?”
星阙因孔疚而垂睫,遮住了原本清朗的双眸。
“世态纷更,时局诡谲,祸福难期,生死难料,为一己之私,图一己之利,行一己之举,手染不尽鲜血,涂炭万千生灵,铺就血海尸山,人虽活在世,心却伏冥诛,九生九世,万劫不复,你的母亲将与你一道背负上罪孽,系缚于愆尤,存愧恩亲,逝惭生灵,仰畏于天,俯怍于人。你!”我直直盯着他,“可都想清楚了?”
“九幽之路非阴间独有,你再往前一步,便是走上了人世的这条,你可都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