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阙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仿佛一个经久的木椟,蒙上了细尘,惨淡无人问津。
他的眼中一一闪过痛楚、惊恐、愧疚、苦涩,唯独没有后悔,他的眼神在闪烁,他的心却没有动摇,他想要复活辜媗的心和金印的一样坚定。
可是,今日过后,他将面对什么,他的母亲又将面对什么,他都想清楚了吗?
“你的母亲,她背叛了父命,但没有遗忘师训,她背离了家族,但没有悖逆师门,她自断了仙根,但没有舍弃道义,她不是辜媗了,但还是玉然。”
“梅里雪山的青玉,象天地之初万物生时之色,纯粹无瑕,玉质含章。以玉为器,梅山派的弟子皆禀气清直,心性坚韧,奉行至善之举,长修人间正道。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你的母亲她都是以这个身份死去,坦坦荡荡,堂堂正正。”
“而今,她的孩子却要摧毁她视若生命更重于生命的道义,将她变作恶魔,囚禁在人间炼狱,日夜受业火焚炙。你可都想清楚了?”
“今日你若为虎作伥,助长祸乱,犯此滔天大错,他日必头悬万仞,背负千石,道心煎熬,不得宽恕,你可都想清楚了?”
我知道我的话有多残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戳在了他欲存侥幸的心上,将他那些薄如蝉翅、细如蝶须的奢望戳得体无完肤。
他神情微变,就像倥偬浮世里找不到归处的迷茫的孩子,期待别人投一根浮木,助他脱离苦海。他看着我,心恻恻而声哀哀:“我想见她。”
金印侧眸看向了星阙,眸光不悦地聚起,他定是从星阙的语气里嗅到了教他不安的对他不利的危机。
而我看着星阙坚毅面庞下流露的悲伤,却无法轻言欣喜。
一个在襁褓时便与父母阴阳分隔的孩子期盼见到生母的心情,旁人无法体会,便无可指摘。一个在祸乱中失去双亲的孩子要用另一场祸乱才能见到她的母亲,真是荒唐,真是讽刺。
有泪沾衣,无奈复情。
我问他:“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真是你想要的吗?”
情至悲处,无语以对,星阙的眼中浮现出一片血浊泪雾的痛色。
“星阙,”我将手掌贴向结界,轻声唤着他,“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她就不是你想象中的母亲,你也不是她期待中的孩子了。你们以与常态不同的面貌相见,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对方了。”
有泪如珠从他眼眶滚落,裹一团哀伤夺溢而出。他终于宣泄出了深藏心里的惦念,这份惦念有多强烈就有多绝望。
“莫问说她有慈悲心,舅舅说她足智解语,魃君说她温柔仁义,金城主又说她坚强固执,她有那么多面的样子,可一面我都没有看到过。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怎样的声音,不知道她做过哪些事,认识哪些人,也不知道她为何从仙到魔辗转流离,更不知道她为何要放弃了我……关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印见状,带着试探喊了他一声。
“星阙?”
星阙未动,沉溺在不知所措带来的慌乱和无助里。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娘了,”金印说,伸手向星阙的肩膀,试图从一个长辈角度骗取他的信任。“她也一直盼着见你一面,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你说呢。”
“你死了不成!”我将眉一横,瞪了过去,辜媗还在地下呢,这会儿就开始连篇鬼话了。“还能见到她人,听她说话,知她想法!唬谁呢你!”
谁知星阙却因他这句话有了反应,些微变化了表情,隐隐又有不该有的希冀浮了出来。
我心中一急,却被金印抢先。
“你们固然是至亲姐妹,却一面都未见过,自当彼此了解不深,而我与她浮水相逢,人世短短三四载,足以引对方为莫逆之交。”
“哼!莫不莫的谁知道!”我当即将他堵了回去,“我只知,我的长姐从允洲来,先经澧城再到鬼冢,可她在身死之际还是把她的孩子托付给了盛其煌,而不是你。那是因为她非常明白,谁才是那个能够给她的孩子最大庇护和疼爱的人。如今你却要告诉我,是她让星阙以身犯险,冒天下之大不韪,造杀戮罪成千古罪人,你让我怎么信你啊?盛其煌——”最后一句,我转向了星阙,意在点醒,“——才是这个世上她最信任的人,也是最了解她的人。
果然,他舅舅的名义比我好用多了,我推心置腹与他说了那么多大道理,都不及假冒他舅舅的一句话。
那些因迷茫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他的不断前行中,在他始终找不到出口之后,终于溃乱,一泻千里。
金印大感不妙,往后退了一步,手下凝聚起法力,意欲趁星阙不备暗害之,我的余光将他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厉声喝止。“金印!”
星阙听到了我的警告,随我这一声看了过去,陡然间神色严厉。
四目之下,金印只能先按捺了手里的动作。他挨我两掌是事实,身受重伤也是事实,面对安好无事、有心防备的星阙,他是没有胜算的。
我和金印都清楚,此情此状,星阙才是我们三人中的关键,为己为公,事成事败,行善行恶,成佛成魔,皆在他一念间。
但形势,似乎开始于我有利了。
金印皱眉盯了我一眼,一双目在经年累月的阴气侵蚀下泛着阴寒。
“修行之人心性坚韧,仙门弟子多半固执,可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母亲。当年她浑身是伤抱着你逃到澧城时,气力已到衰竭之时,以为不能撑到鬼冢了,和我说了一番遗言。”金印面容哀戚,缓缓道,“她说,不能看你长大成人,不能看你生儿育女,不能亲口告诉你她有多爱你,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但关于你,她不悔所决,不畏赴死。”
我一直在观察星阙的表情,他在听到那句“一生最大的遗憾”后又动摇了,这棵墙头草!
“她的样子——”我心急脱口而出,却不知该如何与他形容,因为我也没有见过辜媗,大致猜到与我有几分相似,可究竟几分并未可知。星阙却因我突然的大声转头看了过来……
我在急中心生一智,肃容道:“她的样子,就是你的样子。”
星阙静静看着我,他的注意被我从金印身上成功拉了回来。我心里稍稍安定,郑重地将这一句详尽了。
“你是她于人世唯一的血脉,你理应最像她,不论容貌,还是气宇。”
我看向他们身后的人群,那一张张脸上均毫无表情,过往所有的欢笑与痛苦都了无痕迹。他们被操控,只因他们是弱者,可在这乱世里,他们身为弱者,就该死吗?
他们钻木,才取得了火,他们耕作渔猎,才获得了食物,他们用火煮熟了食物,才有了炊烟。炊烟,不是雾霭霾瘴,而是他们供奉神明的一柱香,是他们更认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明证。
他们,当然不该死。
“人汲汲于生,亦汲汲于死,脆弱而渺小,便如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分外不足道。而修行则是寄托了人对永恒的一点贪念,更强大的力量,更长的寿命,更有作为的一生,以及,更沉重的使命。”
这是我被外公正式宣为小城主的那天外公和我说过的话,也是入三芒五峰拜师求学那日师父和我说过的话。
“既善其身,也济天下,此乃你我修行之人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