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外公身边的时候,起初府里的人喊我小小姐,喊娘亲小姐。没多久,芒城里外都知道外公后继有人了,纷纷上门求见小城主。外公当时还生着娘亲的气,虽留了她下来,却始终不肯承认她的身份,便把我带了出去,指着我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孙女。”于是,外边的人开始喊我小城主,慢慢地,府里的人也这样改了口。
当时我还不太能明白娘被夹在中间难堪的处境,只私心觉着外公这份气斗得徒劳无益。就算不承认又有什么用,他都说我是他的孙女了,那我娘肯定就是他女儿啊。
再后来,娘离开了我们,外公身边只剩下我了,我就成了他唯一的继承人。没多久外公就召集芒城各大仙门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册封礼,正式对外公布了我是芒城的小城主。
当天,就在芒城历任城主牌位跟前,外公将我的名字下通列祖列宗上达诸神诸仙的时候,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所谓城主,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是风雨来时首当其冲。所谓城主,不仅是芒城的主人,也是它的仆人,主宰了它的一切,也要为它奉献一切。所谓城主,便是要尽己所能保护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
可外公希望的不仅如此,将有一日,你还会成为天下的主人,为天下苍生担责任。
当你的眼睛不仅仅着于这座城,当你的心灵能包容万物,当你看到了众生脆弱和人间疾苦,你就能明白我们修行者存于世间的意义——
既善其身,也济天下,此乃你我修行之人应有之义。
我入三芒五峰拜师那日,是我见过的我的师父最正常最清醒的一日。他问我为何仙魔双修,我照实回答,他不满意,觉得我狭隘短浅,不够格做他的徒弟。但他已经答应了外公,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尽可能地匡正我对仙魔双修的见解。
那日,师父还说了直到目前为止我所听过的字数最多的一番话。
人汲汲于生,亦汲汲于死,脆弱而渺小,便如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分外不足道。而修行则是寄托了人对永恒的一点贪念,更强大的力量,更长的寿命,更有作为的一生,以及,更沉重的使命。
辨是非,明恶善,守修行本意,忍私心,摒杂念,行天下大义。
此刻,我用着长辈教诲我的至理,去训诫我的晚辈,便是修行的传承。
星阙看着人群沉默两晌,背影逐渐挺直,双拳缓缓握紧,恰如孤蓬自振,是心中主意愈加坚定。可转瞬,仿佛全身气力被抽去,星阙如踩云端,神色摇摇,张口欲言,语颤声弱。以生躯踏足死地,因愚昧自取祸机,待他走出困顿后,所受震惧更胜其中。
“可是……”他神色惝慌地看着我,“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说,“事未尽,尚可为。”
事情没到最后不可收拾的地步,便是有尚可挽回的余地。在这桩事中,他能真正明白是与非、善与恶、对与错,而不仅仅计较利与弊、得与失、荣与辱,这才是最重要的。
金印一步挡到我们之间,背靠结界看向了星阙。“那可是你娘,拼了命也要把你救下来让你活下去的那个人!”
这一次,星阙已然醒豁,便不会再被动摇,冷静道:“你是我娘的朋友,我不想伤你。让开。”
“你是她最后的希望!”
“让开!”
金印吼道:“你不能这么对她!”
星阙将他一掌推开,向我走近一步。金印欲再行阻止,被星阙一记锋利眼风挡了回去,没再靠近,但定然未死心,我与星阙说着话时仍不忘留意他的举动。
我观察了下人群的密集和结界受压迫的情况,对星阙说:“等我破解阵法是肯定来不及了,只能靠你了。”
他也知情况严重,毫不推脱:“好,我要怎么做?”
驱使无数活人前来献祭的符阵应是召唤符阵的一种。而往生符阵、回生符阵、召唤符阵,金印能在同一地方布下不同法阵,定是对法阵之术无比精晓,当然也就明白法阵的弱点。虽则用法力凝结的法阵所呈现的效力一般超于法力,但也息息相关,自身法力弱,法阵就会有局限。所以,这里的所有法阵不可能是他自身法力凝结而来,而是连结了其他的有法力之人或物。
按金印的性格,一定在他视野之内,触手可及之处,也就是在这座庭院里。可庭院之中,人只有我们三个,在星阙没有因我击打阵眼的那一下而承痛后,我就可以确定了金印用以连结提供法力的是物非人,也即法器。
而这个用以连结的法器可能还不止一个,毕竟往生符阵和回生符阵早就存在,而召唤符阵才刚落成不久。这不重要,不管法器有多少个,我们要寻找的是连结召唤符阵的那个法器。
只有召唤符阵停止,外面的那群人才会停止。
我看向金印,他虽因星阙的背叛而气怒,但并未因此而慌乱。这也间接印证了我的猜想,他一定是将法器藏在了让人始料不及的地方。
他将我关在塔下,既是困缚我,也是防备我,就必然不在我能伸手之处。而金印虽性喜穿貂,但身上却没有任何象征富贵的器物,连根丝线编织的腕带都没有。
我将他纳入眼眶反复端详,除此以外,他身上还能用来藏物之处可就不多了。
“撬开他的嘴。”我直接对星阙说。
他点了点头:“要问什么?”
“看看他嘴里有没有金牙。”
他和金印俱是一愣,后者不明所以,前者明显是在怀疑我在报复他对我的困缚之仇,但他还是依言照做,对金印命令道:“张嘴。”
金印不听,他怎么也是堂堂澧城主,有几分骄傲和气魄在的,在人跟前做此不雅的举止,多有羞辱他的意思。
他的不配合惹我不耐,我哼道:“一拳打碎了便是。”
星阙大步走过去,大有唯我之命是从的架势。金印一见慌了,识时务地做了妥协,张口的瞬间,星阙微微往后仰,用手挡住了口鼻,然后压低脖子凑过去,片刻后转身,朝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又眯目打量起金印来,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那就把他眼珠子挖下来。”
星阙惊了,金印吓了。
我解释说:“我怀疑那是假的。”
星阙颜色不可言说地变了几变,迟疑了会,道:“我离他很近,那是真的。”
“……”这孩子还是太善良了。
可是,金印将法器藏在哪了呢?如果不在他的身上,又会是在哪里呢?让我始料不及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将视线挪到了星阙身上。
这座庭院空空,外面除了金印,就只有星阙了。如果不在金印的身上,那会不会在星阙的身上呢?
我盯住了星阙头顶那支碧玉簪子。“你的簪子,他碰过吗?”
星阙似想到什么,神色陡然一凛,比之更早的是金印的变色,从容之中的僵硬,谑笑的戛然而止,我一目了然。
我随即吩咐星阙:“砍了它!”
“不行。”
“不行!”
星阙与金印默契地异口同声,一声更比一声坚决。
星阙面露万般不舍:“可它是——”
仓促之语被打断,金印窘惶不已,一把拉住了他:“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你断不可不孝至此!”
什么跟什么呀?这簪子分明是星阙念念不忘的至交好友的遗物。我知这支簪子对他十分重要,但非常时刻,我也就不容许他的深情了。
我见星阙甩开了他,又道:“他将控制这群人的法阵布在了你的簪子上,毁一物而活万人命,你万不可在此时顾及私心。”
而星阙几许挣扎,欲言却止,终是温柔地从了我的意思:“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