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天堑一带,不乏趁乱渔利的商人,但戍守天堑的三座城,远没有那般富有。尤其渠城,自古贫穷,尤其肖灵抚,仍不重商贸。她的城主府很是简朴,在外观和奴仆,与我初到焦城时所见大同小异。
但二者同命不同运,焦城等到了我,而渠城,自求多福吧。
我迟迟不见肖灵抚,问过奴仆方知,他们的城主在招待从芒城来的贵客,为首人称“陆卫长”。我想起陆沉那副讨人嫌的模样,不顾何期与故人久别重逢的绸缪之情,硬是将他拉了出来。
“陆沉那小子虽不及我,但也顶些用处,有他在,这里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先赶路吧。”
何期恋恋不舍往方才所在之处转了一眼,才道:“你那么怕他做什么?”
“我那是烦他!”我便似那受到惊吓的大猫,立时炸了毛。“烦他!”
“好好好,”他无心应付我,敷衍的情绪外露,似有气无力的样子,“再急,也总得让我跟我灵抚道个别吧。”
肖灵抚正为今日之事与陆沉商议,这时贸然过去,定惹陆沉的疑心,可若等他们商议结束……鬼知道他们会商议到何时。等肖灵抚出得来,他也就出来了,届时将耳与目一放,焉知不会察觉到我。
陆沉深谙不动声色之道,一双眼睛如其名,森沉不可测度,若有似无往人身上一瞥,就教心虚之人惶惶不安。譬如我。以前,每次我做坏事的时候,他总能比外公先发现。一来二去,我就很怵他那双阴森的眼睛。
相执不下,我们各退了一步,何期独自去拜别,我给他变了张丑脸,丑得让人不忍直视的那种。
原地徘徊少时,他那旧情人出了来,与我打了个照面。我没说话,淡淡见了个礼。
她亦朝我见礼:“小城主。”
她的声音甚为柔和,生生将我一吓。我欲斥又止,憋了半天,环顾左右无人,才作了个噤声状:“嘘!”
她尴尬一笑以表歉意,竟似有些无地自容了,这与肖灵抚那厚皮老脸截然不同。我静静端详了她一阵,只觉眼前人仪态柔美,眼神纯良,比她那堂妹不知顺眼了多少。
何期原是喜欢这样温婉绰约的女子吗?也对,何期本就是个眼光极好之人。
她被我直刺刺的目光盯着更为窘迫,脸慢慢地红了。
我轻咳了声,问:“何期与你说的?”
城主储位是少城主,五洲皆是如此称呼,只有芒城人才会称我为小城主。
她点点头,以为我不悦。
我又道:“我又该如何称呼你?”
“夫家姓齐。”
夫家?我愣了一下,原本想侧面探听他俩旧事的好奇之心,一瞬静了下去。也是啊,凡人女子总是在最美好的年华早早婚嫁了的。只是,何期也真是的,人既已为人妇,何苦再多撩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那么久,就不怕给她招惹非议吗?
观今日二人的反应,虽已缘断,但曾互许的情未必尽断,否则她这双纯良的双眼中透出的光,怎会如此殷切。
“齐夫人。”我暗示,“我们马上就会离开。”
“我明白的,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停了片刻,她微微笑起,面上一派坦荡,“所以我很庆幸今日的相遇,他没有故意避开我。”
齐夫人心境开阔,也教我宽了心,对他二人之过往更为好奇,但我心知那是我不该问的、不能问的,不过……这不妨碍我问起别的啊。
“他还有和你说起别人吗?”
“别人?”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小城主指的是会城的樊城主吗?”
哼!果然有他!我就弄不明白了,本是两家长辈明里暗里地想撮合我与樊柏尧,谁知最后竟是他俩背着我不声不响成了好友。“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樊城主来接他时,恰好我也在场。”
“接?”我皱了眉。
“嗯,他说想去会城见他最重要的朋友,谁知刚准备动身,人樊城主就已到了。”
“最重要的?朋友?”
“是啊……”齐夫人心思敏锐,收了几分情绪,多了几分揣度,“小城主?”
一股怒气涌上了头,我咬牙:“不该是我吗?”
他最重要的的朋友,不该是我吗!
齐夫人的表情更为忐忑,惊惶不定地试图替他挽回:“小城主误会了,真的误会了,他说你是家人,是最最重要的人。”
“哼!”
按捺不止的妒意涌上了头,使我心中闷闷不已。当年,何期离开了我之后,不仅来过渠城,还去了会城。
算起来,他去会城的那个时候,我已进了三芒五峰。我们不止在同一片月色下,也在同一片土地上。尤且,我本性情疏放,纵使画地为牢,偶会出岛寻些乐子,去过好几次樊柏尧的城主府。当然,樊柏尧不是我的乐子,但他能供钱给我寻乐子。
可那时的我从未有一次见过何期,是我错过了他,还是他故意避开了我?
多半是他避开了我吧,他本就是从我身边逃走的……
他恼我太深,又生怕我废了他的功法,所以,他可以见肖灵抚,可以见樊柏尧,却独独不来见我?
怒意与怨气盘旋,伤心和难过又趁虚而入,我在交织的情绪里堵着,找不到出口。
“小城主?”齐夫人又来唤我。天可怜见,她急得都快要哭了。
我无奈一叹:“与你无关。”
与人无关,是我自食其果。
她还欲说些什么,恰逢肖灵抚遣来一仆从,请我书房一叙。我趁势脱身,随即眉头一皱。肖灵抚此举意欲何为?明知我不愿面对陆沉,还陷我于两难作甚?何期也应在她身边的吧,怎地没有阻拦?
难不成,肖灵抚在他心里……也比我重要了?
行至院门口,我特意先打发了仆从,另幻了一张脸,举步穿过门庭时,冷不防撞进一双森沉的眼眸,眼神交会的一刹那,心头猛地一颤。
陆!沉!
我稳住目光移向一旁,无声地越过了他往里行去,顿觉如芒在背,不得回头求证,就这么直着脊背进到书房,才从胸腔缓缓推出一口气。
幸好,我够沉得住气。
肖灵抚的笑比声先至:“你瞧这不我心眼挺多的么。”
她站在桌案之前,显是等着我来,窗棂微启,可以看戏。何期站在一边,面色极为凝重,大概是不赞同肖灵抚如此捉弄我吧,这么想着,心情也没好过来,因为他也没阻拦。
“何止多啊,还特别小,”我瞪向肖灵抚,恶狠狠道,“所以,我记仇着呢。”
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样子激得我想撸袖子。许是何期看出了我的这种想法,及时从旁插了话进来。
“我们还不能走。”
这一句,也并没有让我想把袖子放下来。“你不是来辞行的吗?”
“不留门的目的,也许不止在渠城。”
肖灵抚接着道:“陆沉带队向来神速,今日算来得晚了。他被拖住了手脚,不留门的另一支,意图攻打芒城。”
芒城?一瞬的波动过后,我恢复了平静:“他们这是在找死。”
芒城的实力岂是渠城可比,那可是元洲第一城。
“准确地来说,是在寻找的道路上不畏生死。”肖灵抚走到桌案后面,被她身体挡住的地图便陈在了我的眼前,这应该是他们刚商议时用的,有几处被朱砂标注了。她说,“我也打听过他们了,狂热之徒,从不讲计策,所以,攻打芒城不是为了拖延对我们的支援,很可能芒城也是他们的目标。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迎接不知道是哪个的魔王,只有摸清他们为什么选中这两座城,我们才有完全的应对之策。”
“我知道了。”我说。
二人亦随我目光落下,仍不明其由。
被标注了朱色的地点,若是连成一线,便是两道未完成的符,往生符和回生符,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
我看向何期,一颗心飘忽不定:“金印死的时候,你可看到一具……沉睡的尸体?”